陳平安剛進入隍城,便覺燈火通明,照理說來,剛才跟著二把頭出城之時,還是藉著月光一路跟去,街上關門閉戶,就幾個打更之人在街上巡著。怎麼這一會,便多瞭如此多的行人?
陳平安滿是好奇,朝著周圍不斷打量。長街上人潮湧動,街上小販叫賣著,多是些糖葫蘆,金釵之物。長街兩旁卻和平日裡不同,間隔的掛著一排排白色燈籠。照在青石板路上,映的整個長街燈火通明,也許是秋夜的緣故,街上瀰漫著些許霧氣。只見來來往往人影從這灰霧中走出,熙熙攘攘,叫賣聲,討要之聲,叫好聲,好不熱鬧。
“嗡嗡嗡…”陳平安心下一驚。袖口中的八卦不斷轉動。
只見旁邊老乞丐張大了嘴巴。顫顫巍巍的說道:“鬼……鬼市?”
“鬼市?”陳平安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客官!買點豆腐吧?”
陳平安回過神來,朝左邊望去,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嫗叫住了他,捧了一塊豆腐在手心,遞到陳平安面前,旁邊的豆腐攤上還有幾塊切好的豆腐凌亂的擺放著。
陳平安後退一步,連忙擺手,正準備拒絕。老乞丐一把拉住了陳平安,示意其不要搭話。
那老嫗見老乞丐拉住陳平安,凶神惡煞的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向陳平安,沙啞的吼著:“這麼好的豆腐!不要一塊嗎?”
陳平安正在踟躕,透過老嫗的頭頂,看見他身後的屋內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右手拿著假牙,左手將桶裡的豆子撈出,一股腦的塞進嘴裡,整個腮幫蠕動著,“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堆豆腐渣子堆在面前的篩子裡。然後用手捏成塊狀。
“噦…”陳平安眼見如此情形,差點沒吐出來,只覺得一陣反胃。
“閉上眼睛,氣沉丹田。然後將注意力引到眉心!”耳旁傳來老乞丐急切的話語,“快照著我說的做,看看能不能想辦法逃出去!”
陳平安一聽,趕緊閉上眼睛。
“跟著我念!天清地明,陰濁陽清,五六陰尊,出幽入冥。”乞丐輕聲說道。
“天清地明,陰濁陽清,五六陰尊,出幽入冥!”
陳平安剛唸完,只覺眉心一陣刺痛,頓時睜開雙眼,只見一支血淋淋的手指從眼前劃過。
原來這老乞丐等陳平安唸完,直接用手指將陳平安眉心劃破。然後輕喝一聲:“天眼,開!”然後按向陳平安的傷口。(也就陳平安體格好,普通人被這老乞丐一雙黑手劃破,非得破傷風不可。)
陳平安只覺額頭一陣刺痛。剛準備舉手痛揍這小老頭子,便覺得這世間換了景象,之前的長街恢復了它本來的面目,一串串白色燈籠已經消失。
周圍的人,全都變成了一個個渾身黑氣的喪屍。
他看見剛才街上賣糖葫蘆的男子,正坐在攤位前,拿起一個個鮮血淋漓的眼球,往竹籤上串著,甚是駭人。
旁邊賣豬蹄的桶裡漂浮著密密麻麻的人手人腳。雪白滾燙的湯水不斷翻滾著,時不時翻出一些人的骨頭。
麵館的鍋裡煮著人的頭髮,煮麵的桶後站著一個人,笑呵呵的拉出自己的腸子,打著結,扔入那沸騰的血水裡熬煮著……
陳平安心驚,連忙從袖口中取出羅盤,心念一動,手指拈訣大喝一聲!“搬山!”
他試著像那日製服旱魃一樣去引動羅盤,卻發現羅盤滴溜溜的停了下來。沒有任何效果。
周圍的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好奇的看向了陳平安。
當然這裡面也包含了旁邊的老乞丐。只見他像看傻子一樣的看著陳平安,口中喃喃:“你可真是冠絕古今的天才啊!”
陳平安舉著羅盤,被這老乞丐這樣一誇,居然有些羞澀,摸了摸頭,露出一排大白牙問道:“先生這是何意?”
“這是何意?這是哪裡?你知道嗎?”乞丐一陣連珠炮似得問著陳平安。
“鬼市?”
“你也知道這裡是鬼市啊?你在鬼市,也就是鬼的地盤。滴溜溜的拿著一塊爛羅盤,跑一群鬼的面前來驅鬼?你可真是豔絕古今的天才啊。古往今來的第一人,我可是真的沒有看錯你!”
陳平安呀然,只見周圍一個個面目猙獰的喪屍,愣了一會,便張牙舞爪的朝他撲來,衝在最前面的就是那賣豆腐老太婆,只見她披頭散髮,全身溼透,滴著黑水,吊著一個長舌頭,貪婪的看著陳平安的頭,確切的說應該是貪婪的看著他的腦花。邊跑邊扶著嘴裡的假牙。
身後跟著各種吊眼吐舌的鬼怪,周身散發著黑氣,口水翻飛。呲牙咧嘴的衝了上來。
陳平安雖然心驚,畢竟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一腳踢翻豆腐攤,撞向撲來的鬼魅喪屍,然後拉著老乞丐就往堂口方向奔去。只覺雙手一空,那乞丐早已衝到陳平安前面去了,只留給陳平安一個佝僂的背影。
老乞丐掐著個手指,邊跑邊算:“屋漏偏逢連夜雨,我說今日怎的如此怪異,極陰之日,幽冥洞開!我們回來已是丑時,所以正好遇到這隍城鬼市。”
陳平安拳腳並用,踢出一條血路。緊跟著老乞丐。那羅盤雖無法使用法術,但是那晚吸取陳平安氣血後彷彿是給陳平安洗髓換體過。陳平安感覺自己身手敏捷,鋼筋鐵骨。
老乞丐發現陳平安手腳破空時候發出鏗鏘之聲,便放慢腳步,等著陳平安跟上後。大喝一聲:“別動。”陳平安稍一停滯,老乞丐便抓住陳平安的手咬了一口,只聽“哎喲”一聲,老乞丐感覺自己的牙齒差點被崩掉。
於是抱著陳平安的手臂不斷撫摸:“洗髓練體?”然後狠狠親了兩口,愛不釋手。“你除了豔絕天地的天賦以外。到底還有什麼秘密是我不知曉的?”
陳平安嚇得趕緊抽出手臂,頭皮發麻。一拳砸開衝上來的一個眼珠暴突的吊死鬼,然後抽空一腳將這老乞丐踢開:“變態啊!什麼毛病這是?”
老乞丐又一臉痴相的湊上來:“怎麼辦到的?上古時期的煉體術?”
陳平安道:“我知道我還問你?我天生的你信不信?”
“天生的?有可能!你是那位大能投胎轉世?我看你骨骼驚奇,一眼就不是凡人。”
“噤聲!”陳平安見這老乞丐又開始婆婆媽媽。朝他扔過去一隻黑色的手臂。那手還未靠近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朝著老乞丐的頭頂抓去。
老乞丐身形一矮,口中罵罵咧咧,看起來是被嚇的不輕。
陳平安一看著老乞丐,好像有些本事,便隨口問道:“你知道搬山移海嗎?”
“搬山移海?那不是上古時期大能的修仙之術?這個世界已經斷絕了登天法門,只能學學普通的修仙之術,你跟著我學學人間法和地煞功就得了,如果有氣運,學習到那天罡決,已經可以比肩仙人了,那搬山移海的登天之術你還是別想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那天機是真的!”那老乞丐突然正色看著陳平安:“當年我修為最淺,最先遇到那天人五衰,我兩個兄妹為了救我,便以命去搏那天機,算出這隍城會出現逆轉這山海之人,然後帶我來到此處。”
“快到了,”陳平安充耳未聞,只見堂口就在不遠處,籠罩在這霧氣中,裡面散發微弱的燈光。感覺到一點希望。
“我苟且投身,只是為了他們用命為我博出的這一線生機,找到那人,希望他能在這輪迴中幫我救出那兩兄妹。”
然後這乞丐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陳平安:“如果是你,能幫我從這無盡輪迴中救回我兄妹嗎?”
陳平安心神一凝,轉頭看著這老乞丐,看著他呆呆的望著自己,那眼神。和那封印妖龍那十二個修士為首一人一樣:“你可願守護這山海?”這一眼。陳平安彷彿穿越萬古。這一句話在耳朵裡轟鳴。
不知是對著乞丐,還是對著那古修鄭重的說道:“你放心,如果我真有這能力,我會幫你!”
這老乞丐眼眶微紅,眼珠在眼眶內打轉,然後深吸一口氣:“就你這能耐還是先自保吧。”老乞丐身形又是一矮,躲過抓過來的喪屍。
一腳踢向陳平安的屁股,輕喝一句:“跑啊。愣著幹嘛。”
陳平安被踢了一個踉蹌,突然一下,迷霧四周傳來一陣銅鈴之聲,傳遞到這鬼市所有人的耳朵裡,迴盪開來——“叮鈴鈴……”
陳平安兩眼一縮,怔怔的站在原地。周圍的喪屍也彷彿收到了某種指引,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叮鈴鈴……”聲音越來越近,像是從陳平安身後傳來。陳平安呆呆的愣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只見周圍喪屍鬼魅像是極為忌憚,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後,慢慢的朝兩旁散開,給這青石長街留出了一條路,直通灰色深處。
陳平安和乞丐站在這長街中間顯得極為突兀。
“叮鈴鈴……”幽冥處,那一排轎奴又從虛空中踏出。乞丐反應過來,連忙拉著陳平安躲進了一旁的巷口,呆在這群斜眼吊額的喪屍旁邊,伸出一個老長的脖子,東張西望著。
嗚嗚泱泱的灰色轎奴抬著這神龕,眼神呆滯,路過兩人身邊,旁若無物的朝福記堂口走去。
那神龕到了福記堂口,便停了下來,只聽裡面傳出一個叮嚀的聲音,極為好聽:“我本入已這幽冥,不再問世事,你三番五次用利用陰魂之體引我出來,想來必有所圖”。
陳平安聽聞此言,心中一驚!和那老乞丐對視了一眼。
只聽那神龕裡的人繼續說道:“這些凡人本就無辜,你既然要我出山,大可幽冥尋我。又何必做這般損陰損之事。”
“屍仙娘娘果然有好生之德。”話語剛落,只見從堂口內走出一個人來。那人正是陳平安的師父。只見他此時已沒了之前那江湖騙子氣息,一副上位者的姿態,對著神龕略一抱拳。
“閣下好狠的手段,”只見屍仙娘娘指著這些轎奴,對著舵爺說道:“這些人被你吸了神魂,便來尋了我,求這一線生機。我念這世間悲苦,便讓他們信奉與我,養其魂魄,可近日來,這陰魂越來越多,本座想問,這麼多年來,你到底吸取了多少神魂?”屍仙娘娘說完,只見神龕四周的無數銅鈴同時顫動,像是在控訴著什麼,“叮鈴哐啷”的一陣亂響。同時這些轎奴怒目而視,看著堂口門內的舵爺。
舵爺在堂口門內輕捻鬍鬚,也不搭話。陳平安心驚,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感覺這是一個圈套,拉了拉乞丐,準備悄悄的遠離此地。
“滾出來!”只聽得屍仙娘娘一聲怒喝!
一個老者一腳將一個瘸子從人群裡踢出。那個瘸子翻滾出來,屁滾尿流的朝著堂口內的舵爺爬去:“徐爺救我!”堂口內昏黃的燈光,拉長了舵爺的影子,將這瘸子遮住。讓人無法看清那瘸子的真容,只從其顫抖的聲音,便知其已然怕極。
陳平安剛準備離開,突然看人群中滾出這個瘸子,兩眼通紅,你道這這瘸子是誰,正是當年在季家村外遞給自己燒餅。然後殺害自己阿弟阿妹的阿寶,這身影深深的刻在陳平安腦海裡,陳平安每晚都會做同樣的噩夢,自己的阿弟阿妹被巨大的火焰焚燒著,喊著:“哥哥救我。”面前便是這個瘸子笑呵呵的遞過來一個燒餅。
那老頭將瘸子踢出來後,便從神龕旁邊走出,這人正是季家村外祈雨的雨師老神。
“你讓這瘸子來我黑山嶺,拿我養魂鈴,蠱惑我的教眾去吸取陰魂。幫你做了那些傷天害理之事!”
雨師老神對著神龕將雙手舉過頭頂,然後匍匐在地。像是在懺悔自己所做之事。
“端的我不問世事,以至於他被你們矇在鼓裡。做了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來。今日本座前來,便是索要這些人的神魂,請徐爺大發慈悲吧。”
舵爺瞥了一眼地上的瘸子。也不搭理,畢恭畢敬的朝著屍仙娘娘鞠了一個躬:“娘娘息怒,這裡面怕是有所誤會,我江相派一門,向來只是幫人趨吉避凶,堪輿風水。哪會這取人魂魄之事,怕是之間被惡毒之人挑唆。”然後狠狠的看了一看地上的瘸子。
“好一個趨吉避凶,你讓這瘸子在季村散佈逆水行屍之謠言,然後取那些童男童女的神魂。後又讓雨師小兒到季家村幫他取人陰魂之事,他已給我稟明緣由。這讓這瘸子所做之事,端的是傷天害理!”說到最後,屍仙娘娘的聲音有些激動起來。
陳平安聞言,如同晴空霹靂,震驚不已。原來,自己這個師傅,才是殺害自己阿弟阿妹的仇人,他殺害自己阿弟阿妹後,發現自己沒死,又將自己帶在身邊,他到底有什麼目的?陳平安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娘娘莫要聽這瘸子血口噴人,你們家雨師老神怕是怕事情敗露,便夥同這瘸子一起來栽贓與我。”
“此人之前在堂口就為人陰險奸詐,滿口謊言。我在祖師神牌前起誓,將其逐出我江相派堂口。沒想到他竟然跑到你們黑山嶺去和雨師老神同流合汙去了。今日多謝娘娘告知於我,我才得知其栽贓嫁禍與我。”
舵爺劍指一伸,從袖口內飛出一把銅錢劍,將其握在手中:“雖然我已將他逐出江相派堂口,但他所做之事,確實是傷天害理。多謝娘娘明察秋毫。今日,我便在這堂口替天行道!”
隨後也不等瘸子說話,一劍便斬向了他的喉嚨。只見瘸子滿眼震驚,指著舵爺,口中喃喃,只是其喉嚨已經被舵爺砍斷,混雜著鮮血。咕嚕咕嚕的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那屍仙在神龕內見此情形,呵呵一笑,也不看癱倒在地上的瘸子,對著舵爺輕笑道:“徐爺真是好手段!”
“娘娘過獎”舵爺彷彿沒聽懂其諷刺之意,正義凜然的對著神龕抱拳鞠了一躬。
“那周家公子含冤而死,徐爺也是好手段!”
舵爺聽後,起身啞然道:“娘娘,此話怎講?”
“小曦!”只聽屍仙一聲呼喚,從人群中走出一女子。身著青衣,披頭散髮。
“我那日含冤而死,便找到屍仙娘娘,想見周公子最後一面。沒想到你竟然派你二弟子裝鬼殺害了四姨太。然後嫁禍於我,好讓員外請你到府上做法事。”
“然後我帶周公子來找屍仙娘娘,沒想到你藉故取走你二弟子魂魄,嫁禍於屍仙娘娘然後在員外家假裝起乩,封住周公子七魄,召回周公子,取走其魂魄。”
陳平安心驚!“那場法事是假的?難怪當時總覺得有些蹊蹺。二把頭也是師傅殺害的?”
“隨後你怕員外找人看出端倪,便先燒燬了周公子的屍身。然後再去讓你的弟子去請這隍城長老讓他定奪。”
等那小妾說完,舵爺如同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聽得入神,彷彿還未聽夠。
陳平安見此情形,突然想起,三四把頭向來是不離舵爺身邊的。今日卻沒有見到兩位把頭,當下起疑,心道不好,兩位把頭怕是遭了毒手!
屍仙娘娘見這舵爺不置可否,當下便對舵爺說道:“徐爺做這麼多事,怕是所圖甚多,你既然要找我,今日我便登門拜訪,看看徐爺有什麼本事?”
舵爺倒是有些害羞,連忙擺了擺手說道:“不敢,不敢,我江相派久聞女丑娘娘大名,半步登仙。只是想瞻仰閣下尊容。請娘娘入內一敘。”
屍仙娘娘打量了一下這個堂口,輕笑一聲,想來是什麼經天緯地之人設的困仙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