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喧鬧讓林孑大腦隱隱又開始疼。

竟鬼使神差又走到那個麵攤上。

麵攤擺在十字口上,路邊人流如織。

賣面的是一對中年夫婦。

男人一直扯著嗓子吆喝。

“面——來吃麵——好吃的面啊——”吆喝聲十分生硬。

他體格健壯,長得虎背熊腰,看上去像個不好惹的練家子。

可去瞧那張斧刻的粗臉,卻能看到一片熱切笑容。

是一種霸道的憨直。

不好欺負中透著一股好欺負。

女主人手腳麻利,體型翩翩,不時和男人拌嘴。

不是嫌丈夫碗沒洗,就是埋怨丈夫不懂得吆喝……

此刻看上去就臉色不佳。

男人被迫營業,朝街口看了眼。張嘴,“姑娘,來碗麵吶——”

林孑此時正站在麵攤子外面,無奈扯出一抹笑。

“不要臉!”

女主人低聲暗罵了一句,倒不是真生氣,反而像碎碎念。

林孑險些噗嗤笑出聲來。

這對夫妻真有意思,罵罵咧咧中又帶著點打情罵俏。

開口道,“來碗蔥油麵。”

“好嘞——”

她背對著街口坐著,身後人流熙熙攘攘。

目光從擁擠的十字街口淡淡掃過,低垂下眸。

如果沒記錯,今天正是五日一輪的集會。城裡城外的人都會來趕集。

不多時,那“霸道”大漢將一碗冒著熱氣的蔥油麵端了上來。

“客人,吃!”

詞顯然別開生面,林孑朝他點了下頭。

蔥油麵表面油花閃亮,林孑夾了幾筷子吃。

面只有鹽和蔥花提的一點鮮味。

吃慣了珍饈美饌,甫一吃這滋味質樸的面,竟意外嚐到了一絲家的味道。

再吃了幾口,卻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女主人看到了,掃了眼生意慘淡的麵攤子,邊收拾碗筷邊低聲嘟囔。

“還說這雲州是什麼撿錢的地方,有手就能賺錢。來了一個月,起早貪黑,錢沒賺上,還賠了不少!竟給那些當官的交稅銀了……”

再看一眼丈夫,瞬覺哪哪兒都不順眼,“本事不大,心大得很!我看,沒兩天,賠到把老孃賣了,你就打光棍吧!”罵完還惡狠狠地剜了眼。

那“霸道”男人頓時愁容滿面,“俺就是把自個兒賣了也不能把你賣了。俺也是聽人說這邊能賺錢的,誰知道——唉!”

夫妻兩身上都散發著些濃重失望。

倏忽瞅見林孑吃麵十分艱難,男人決定再做一把努力,“姑娘,是不是俺做的面不好吃!你要是覺得味道不好,俺改!”

林孑掀開眼皮,抬頭看了眼這面貌與性格相當不符的男人,又掃了眼鬧市中琳琅滿目的攤位,淡淡搖頭。

“不用了,味道很好。”

朝麵攤兩位主人笑了下,端起陶碗喝了口湯。

放下碗擦了擦嘴,“大哥,聽你和大姐談話,你們是剛搬到扶桑城的嗎?”

“唉!以為這邊能賺錢,叫人哄了!”唉聲嘆氣。

林孑往街口一望,道:“大哥大姐,此處是子午路,毗鄰東華街,是北市商圈的次好地段。位置佳,自然商鋪之間競爭也就極大。”

“二位可有調研過此條路上的各家餐館?”

頭一次聽說開面攤還要調什麼研,麵攤的主人夫妻都一臉迷茫。

但聽這姑娘說的話都是他們沒聽過的東西,莫名覺得很重要,於是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坐了過來。

林孑目光一沉,指了指西面,“街那邊有家'何家味道',是專門賣面的,麵館以前是開在東華街,如今卻移到了子午路,二位可知為何?”

“姑娘,你……你說……”麵攤女主人趕忙給林孑倒了杯茶水。

茶湯入喉苦澀,林孑頓了下,倒也沒有嫌棄,繼續抿了口。

道:“扶桑城中有一家麵店叫‘面面俱到’,兩年前橫空出世。他們家的面種類齊全,涵蓋了五湖四海人的口味。入店的客人選擇性極多,是以生意擴張地極快。短短兩年,便將扶桑城東四南北四坊主要商圈全部覆蓋,生意火爆。”

“有‘面面俱到’開在東華街,‘何家味道’生意一落千丈,這才被迫遷到人流量略差的子午路。為此,還四處招募各地廚子,想要豐富面的種類,以備來日迴歸。試想,‘何家味道’這樣的大店在商戰中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普通的攤位呢?”

夫妻兩都被這聽都沒聽過的故事驚地心驚膽戰。

突然!

男人粗糙的手掌猛拍了一下桌子,看上去有些憤怒。

“俺不懂什麼是商戰,俺只知道俺做的面整個村的人都說好!俺沒有缺斤少兩,價錢也賣地也便宜,能叫人吃飽吃好。俺和俺媳婦兒都能下苦,也沒想什麼潑天富貴,只想養家餬口。難道,俺們這些普通人就沒有活路了嗎?!”

林孑示意他稍安勿躁,看了眼街四面的攤位,“大哥大姐,莫急。並非毫無出路。”

女人拉了男人兩下,讓他耐住心思聽。

“二位且看路口這四面的小攤,他們中的一部分想必在子午路待了很多年。他們被那些壟斷商貿的大店鋪堵住活路了嗎?”

“並沒有對嗎?有什麼秘訣嗎?”

聽到秘訣,夫妻兩都不由得正襟危坐。

卻聽林孑道,“這需要你們在生意中總結觀察。”

女主人眼中神色染上一點急切,“姑娘,你就好心告訴我們吧。”

林孑但笑不語。

片刻才開口,“我沒有在這條街上仔細調研過,但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們都知道。客人缺什麼而我剛好有什麼,我的生意自然火爆。”

“姑娘,可照你這麼說,這扶桑城裡根本就不缺賣面的。”

林孑點了點頭,“故而,你就得讓你的東西是別人不可替代的。我剛才路過街道,邊上有家賣口脂的,說是有十種顏色。還有個賣琉璃的,燒的是五彩馬踏飛燕。他們提供給客人的都是別家沒有的,生意興隆自然不在話下。”

“姑娘這意思,我是要研究我的面的種類了??”男人困惑道。

林孑蹙了下眉,“這是一條路。只不過花費的心血可能要很多。”

“這麼說,還是沒戲——”女人嘆了口氣。

“大哥大姐,你們不妨換個思路。在扶桑城賣面你們主打些什麼?”

“什麼主打??”

林孑娓娓道來,“譬如說大哥的面量大滋味好,還便宜,這就是你們主打的東西。”

“是嘞是嘞。”夫妻兩附和。

“那麼你們或許可以想,商圈的客人都去那兩家大面館吃麵了,有沒有什麼地方的人沒辦法去那兩家麵館卻還是急著吃口東西呢?”

夫妻兩嘶聲半天、交頭接耳。

“城門外——”

男人的話剛起個頭,邊被林孑用手止住。

“這便是你們自己觀察出來的商業風口,你們需要做的就是驗證實際上是不是跟想的一樣。生意就是一點一點試出來的,不要氣餒。扶桑城最大的優點就是來往的人流足夠大,裡面有足夠多的機會等著你們的發現。生活會好的。”

一攤話說完,麵攤老闆夫妻兩的心情起起落落起起,最後都長長嘆了一口氣。

兩人的手緊握在一起,“姑娘說地對,生活會好的,機會還很多。俺們不會放棄的。”

林孑點了點頭,心中沉了口氣,又道:“扶桑城向來對外州新來的商旅有經濟補助,你們可以帶上你們的身份憑引和交租憑證去市舶司,半年內都可以申請租金退半,也好減少點損失。”

“還有這等好事??!”女主人聲音詫異,眼中閃過欣喜。

林孑點了兩下頭,“還有一些其他的退費政策,等日後你們去了市舶司再慢慢問,不用擔心,都會好的。”

聽著好訊息越來越多,男人看了眼背後的層層樓閣,攥了攥拳頭,“以後俺要把這整條街都買下來。”

林孑笑容變大,以眼神鼓勵著他們。

只要有幹勁,焉知做不成事呢?

正在思考,突然,感覺背後站了個人。

林孑扭頭看。

那是一個面容深沉、眉眼憂愁的青年男人。

有一瞬她竟沒認出來,片刻才恍然大悟。

“顏維……”

他怎麼來了?

“你母親來看你了。”顏維朝東邊街道望了眼。

林孑循著他視線去看,那裡站著個白裙婦人,衣上照樣是數朵曇花。

很多年前,她將一朵曇花看成了曼珠沙華,此刻再看,曇花還是曇花。

婦人眉目依然美貌清冷,一身風韻宛若秋霜。

林孑眸光垂下,收斂好情緒。在桌上放了兩個銅板,起身出座位。

麵攤女主人立刻出聲:“姑娘不用了,銅錢你收著吧。你幫了我們這麼大忙,我們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呢。”

“不了,大姐,你們收下吧,以後有緣還會再見的。”

見林孑有客人來尋,老闆娘也不好再糾纏她,只好忙裡忙慌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名字?

顏維緊張了一瞬。

就聽,“我姓林,家中行五,叫我‘五娘’、‘小五’都可。”

“好,五娘,你忙吧,下次來我們一定要謝你。”老闆娘十分較真。

林孑輕笑了下,便與顏維離開面攤。

離開攤子,瞬間一臉陰沉。

突然,耳邊傳來沉沉話聲。

“你母親近來身體不好——”

林孑驟然抬眸,疑惑的目光在顏維臉上停了許久。

都八年沒見了……現在來和解??

縱然她又知曉了更多事,但不覺得這一切是無解之局嗎?

作為一個完全的旁觀者,她或許會對沈雪微有同情。可作為半個當事人,讓她怎麼面對。

沈雪微與林括的恩怨,她一點也不想扯進去。

而且,她也不是林括的女兒。

那個無辜的小女孩沒了!

心一沉,朝東邊走了過去。隔著一段距離,林孑微微抱拳,“見過母親。”語氣不鹹不淡。

見沈雪微臉色血色慘淡,想起顏維說她病了,但關心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沈雪微先張了嘴,“這些年你可還好?”

林孑垂下眸光,“甚好。”

“剛看你一直在摁頭,可是頭病又犯了?”

“並無。”

……

林孑心不在焉聽沈雪微與她拉家常,只覺得渾身彆扭。

突然,就聽沈雪微來一句:“長生燈可還好?”

林孑一怔,“甚好。”神色有些悻悻。

她當年出逃可謂極其狼狽,捲了細軟、偷了長生燈就和崔橋他們幾個就倉皇北逃。落腳的第一站竟是十分鄙夷的土匪窩,後面白手起家也是相當艱難。也就是腦袋裡還有點知識,能弄出源源不斷的稀奇玩意,能在黑白兩道各種搞錢,不然哪有今天這一切,更遑論談未來。

那時她與崔橋、張弛他們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威脅的時候怎就沒人來找,現在知道有個女兒還要靠維持一盞燈續命了,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她要是說那盞破燈幾次都差點滅了,沈雪微是會擔心還是會覺得終於滅了?她真想這麼問一句。

罷了,那些恩怨與她都無關,隨她去吧……長生燈也安安全全被她藏起來了,誰也不會再找著。

沈雪微面上病容難掩,昔日不可一世的冷漠中竟藏著些小心翼翼。

看她這樣林孑也不好過於冷漠,面無表情道:“你們吃飯了嗎?好不容易來雲州一趟,我請你們去吃寫雲州的特產吧。”

她跟沈雪微真的是擠都擠不出個話題來。本該是個局外人,卻生生有了怨懟。

“好。”沈雪微道。

暖陽照在沈雪微消瘦的身軀上,林孑恍惚有種看到風化岩石要被吹成齏粉的錯覺。

那些都與她無關。

反正,她離了大將軍府,辛苦是辛苦,精神好了不少。

甩開腦海裡的念頭,引沈雪微和顏維去了做魚最地道的逍遙樓。

滿桌珍饈,沈雪微卻沒怎麼動筷。

林孑低垂著眸,有一筷沒一筷夾著盤中肥魚。

沈雪微餘光一直注意著坐在她對面的林孑,兩人隔了一整個桌子遠。

半晌,林孑被那目光盯得難受,停下了夾菜動作,將筷子放在白瓷小貓著枕上。

“母親怎麼不吃?可是不可口?”抬頭問。

沈雪微低垂的睫毛如蝶翼般撲扇。

“我吃著呢,你快吃吧。幾年沒見,你瘦了不少。”

陳年往事,已隨煙雲散。

稚子何辜……

見沈雪微神色不太好,林孑嘴角強扯了抹笑,拿起桌上的方巾擦了擦嘴角。

目光從沈雪微身上掃到顏維身上,“聽說母親這些年不在瑞城了,一切可還好?”

沈雪微喉頭一哽。

“都好。”

幾次想張嘴,卻還是把話嚥了下去。

一頓飯就這麼不鹹不淡散了。

“母親如今下榻何方?如不嫌棄,便來我府坐坐吧。”林孑客氣了一句。

沈雪微眉頭輕顫,頓了一息,“不了,你忙你的。”語氣壓抑。

她一雙素白的手貼在懷裡,攥了又攥,卻還是沒有下一步動作。

林孑眯了下眼,她能看出,沈雪微的懷裡有個東西。

“母親是有什麼事嗎?”盯著沈雪微的懷。

“沒有。”

如此,林孑也不再多問。

想到查到的那些事,還是盡力讓自己從局外人的角度去觀看整件事。沉了口氣,道,“母親——”

沈雪微抬起美眸,認真傾聽。

“您看到了,女兒並不能在您膝下承歡。昔年您告訴過我,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如今我也這般告訴您。”

沈雪微眼神閃過慌亂,“你去蕉城了?”

林孑睫毛垂下,將眼中的情緒蓋住,“蕉城盛產鮮花瓜果,女兒去過幾次,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沒……”沈雪微低聲道了兩句。

林孑將視線在顏維身上淡淡一掃,“顏先生,這些年你能一直陪伴我母親,我謝謝你。以後,還要拜託你多多照顧她。有事,就將訊息傳到扶桑來,我必會傾力解決。”

仁至義盡了她。

“好。”顏維道。

三人在街上分別。

林孑一走,沈雪微強撐的身體幾乎要被風吹倒。

顏維趕緊攙住她,“雪微……”滿眼擔心。

沈雪微強撐著站住,咬了口牙。

“我不會讓她下地獄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