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進屋,順手挪了一把椅子坐下就有意地抱怨:“今晚,他媽的真氣死人!起初醒來時才十二點鐘,後來一覺睡著了,如果不是你志英姐推醒我,否則要睡到老天光。”

志宏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起了床,繼父仍然在床上打酣。

豬殺倒在地,天也大亮。繼父擦著惺忪的睡眼起床了。

“你們動作快一點!我還要給玉明殺,他說還要上街去賣。”

母親聽了,心一涼,喜悅的心頓時升了一肚子氣,暗罵:“他媽的玉明,每年我家殺豬搞不轉,他也請楊秀健殺,搞得我們措手不及!”

趙玉明也是吝嗇之人,他每次殺豬都是別人請屠夫殺,他匆匆地給屠夫說,免得開工錢,豬倒地自己扛上街去賣。

“我們不知道怎麼弄呀!”繼父笑著一副討好憨厚的臉對楊秀健說,但可以看見他的動作有些焦急。

“你先把豬肉扛去街上,稍後我就來。”

“放在哪兒?”繼父明知故問,讓人聽了很討厭。殺豬扛上街,當然放在賣肉的桌上了。

“唉!放在肉攤的桌上嘛!”楊秀健不耐煩地說,“把桌子往外放一點!”

母親嚷著說:“這個時候了,還往外放,只要有桌子就算好的了!”

“快點!”繼父粗聲粗氣地說,“今天我和志宏去,志成幫著在家裡做家務。”

晌午,天空彤雲密佈,苦臉,眼看就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真可惡這鬼天氣!”趙志成坐在火坑旁側著身子看著天空罵。

“你幫著燒火吧!沒有多少時間了。”母親悉眉苦臉地催促,心裡特別的焦急。

志成等母親做好了,把給外婆送去的東西裝在籮筐裡則指著那些東西說:“這是豬內臟,叫你姥姥先吃了,不然要變味的;那是蔫好了的肉,還有那些,她自己知道怎麼做了。”

趙志成挑著滿滿一籮筐東西出門了,這時母親又追上來叮囑志成:“你回來順便去叫亞明和亞珍上來和我們一塊過年,若他們家族裡的人不允許就算了,免得他們在背後說閒話。”

亞明和亞珍是志成姨父的小兒子和四女兒。姨娘六年前跑出去了,聽說是被拐賣了。志成搞不清楚,但聽說現在安徽。姨娘離家不久,姨父在內蒙古拐賣婦女詐騙殺死了人。內蒙古來了兩位警察在他家賭桌上把他逮走了,來信說,他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留下五個孩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兒。

母親是一個良心人,他怕看見別人受苦,因為他也受過苦。他看見別人流淚,她也會流淚。她看見幾個孩子可憐,家裡常周恤他們。農忙時,她和繼父常去幫著幹。繼父不願意去操這些心,常為了這些和母親吵架。

果然,天下起了大雪,雪一片一片,像梅花瓣。片刻,一座座大山成了可愛的北極熊了。

下午四點鐘,志成趕到外婆家。外婆站在家門口盼望已久了。她見志成來了,欣喜若狂地跑出來迎接。

外婆故意高著嗓音說:“娃!你怎麼挑這麼多啊!”

舅娘從門縫裡悄悄地窺看。表嫂聽外婆說,出門來看望,是不是外婆誇張的那麼多,眯著貓眼冷冰冰地說:“志成來得早呢!來進屋烤火!”

“不烤火了!我還要回家。”

“忙什麼呀?現在下著大雪呢!”

舅舅和幾個表兄妹都沒有出來。

外婆一邊放東西,一邊放聲地說:“你們看嘛!我怎麼吃得完呀!”

其實沒拿什麼東西,幾十斤肉全是她自己拿錢給志成家買的,母親不接,他不肯。她知道志成兄弟讀書需要錢,母親沒辦法。

這幾十年外婆孤身一人,舅舅和表哥從來不問她的衣食,糧食是舅舅拿她的田地種了給的,但有時給,有時不給她,她只有節約吃。若是風調雨順的好年頭,舅舅會給一點;若害蟲多,天干旱收成不好的年頭,舅舅就不給。志成的母親有空常來看望她老人家,可是這幾年志成們上高中,母親由於忙活,很少來看她老人家了。今天志成來,她非常的欣慰,淚水在眼眶裡轉動,想說幾句話來藐視兒子。

表嫂聽說志成要回家,不知何時縮排屋烤火去了。

外婆把東西放好,從衣櫃裡拿出布團裡儲存了很久皺巴巴的幾塊錢直往志成的荷包裡塞。志成不想要錢,八十多歲的人了,自己沒有錢送給她老人家,哪有臉皮要她的錢呀!

外婆看見志成不肯接錢,生氣地小聲說:“拿著嘛!若你舅舅一家人看見要罵死我!”

出了門,外婆頂著雪,噙著淚送志成很遠很遠,千叮囑萬叮囑:“路上一定要小心,天下雪了,路很滑!回去叫媽媽不要擔心,我很好。你們一定要好好的讀書,你看見了,你舅純屬不把我放在眼裡!”

“姥姥,你可以去給政府的人說,他根本沒有應盡兒子的義務,請政府出面給你說幾句公道話。”

外婆用衣角擦了擦淚說:“不去說了,清水裡不過,何必去渾水裡過啊!”

從外婆的話裡聽得出她很無奈,從她那張受過了無限滄桑而傷痕累累的臉和那雙看起來灰暗無神的眼睛,表露了她的所有痛苦和孤獨。

“你不去說,他永遠也不把你放在眼裡!”

“倘若我去說了,他們知道了,全家人要死要活地一定會罵我幾個月。我八十多歲了,沒有多少時間活在這個世界上了,現在我只想過上幾天清靜日子。”

外婆過一會又說:“罷了,你們以後讀書出人頭地了,再來找他們說理也不遲!”

趙志成看了看滿天的雪花,又看了看和外婆已走過的路說:“姥姥,你回去了,天很冷,小心著涼。”

“好的,我現在走不動了,我前一個月上山去砍柴,拐扙丟下坎了,我扛著柴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了下來,把我的腳摔傷了,自己抓了些草藥敷和吃,現在勉強能走。”

趙志成沒有說什麼,只是噙著淚往前走。外婆站在那兒直到志成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肯往回走。

趙志成來到姨父家叫亞珍和亞明過年,他祖母和叔伯們不允許,沒辦法只有回家。

他回到家,像過去一樣把外婆的話複述一遍。母親聽了,流著淚說:“你姥姥和我的命都苦,沒有人關心。我要不是為你們兄弟倆,我早就去死了,免得操這些幾輩子都做不完的事。”

母親捱到志成耳邊悄悄的說:“你去後,你叔回來盯著我罵,說每年過年做得那麼多,他想貪玩,嘰嘰咕咕的說了一堆。”

繼父正在火坑邊抽悶煙,揪著臉,看見志成很不高興。

大年三十夜的前一天,他們忙裡忙外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每逢節日她都要叮囑家裡人向菩薩和祖宗買紙錢和香燭來祭祀許願。每次她都要許相同的願,求菩薩保佑志成和志宏平安,考上大學。

志成知道母親信仰的是一些虛幻飄渺的東西,想阻止她去信仰,但母親不識字,更不懂哲學了,每次跟她說都會發生爭吵。在她心目中,這是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相信它準沒錯。

大年三十夜,全家人不像其他的家庭一樣很熱鬧,小孩有壓歲錢,在院子裡放鞭炮;大人們圍著火爐烤著木炭火划拳喝酒,吃肉,香甜的水果和糖。他們全家人卻圍在火坑邊烤著冒著青煙的柴火,盯著紅紅的火焰,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