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光佐和連承業不一樣,年輕時曾隨上代家主去過天陽城,他是真正見過仙人的。
那天發生的事情連光佐也永遠忘不了。
他親眼看到來自名為赤城仙山的仙君,駕著浮空舟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行到興頭,竟強擄他人妻女上舟,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苦主的面肆意褻玩。
當年連光佐初出茅廬,也是一腔熱血,哪能忍得了這種惡行,當即拔劍想要阻止,卻被一直教導他要以俠義為本的父親硬生生按下。
“那是仙人,不要命了?!還不快跪下!”
“跪下?!我輩武者若是碰上不公義的事情都能袖手旁觀,那還算什麼俠道!”
他們爭論的聲音很大,自然驚擾了仙君雅興。那仙君並未直接出手,只是隔著人群意味深長得瞥了他一眼,一股莫名的無形力量瞬間就將他擊飛出去,連護在身前的佩劍也斷成兩截。
一同被打斷的,還有他身為武者的脊樑。
從那以後連光佐就明白,天陽城根本就不是外界所傳的無上天都,關於它的種種傳聞自始至終都是凡俗的一廂情願。
本質上,那就是一座供仙人發洩慾望的樂場。
而他們這些凡人呢?
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玩具,亦是豬玀。
他們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讓仙人能盡興罷了。
“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莫前輩怎麼會在咱們祖祠,還有地上的這些爆竹……”
連光佐握緊拳頭,轉頭看向被他寄予厚望的兒子。
連承業和他年輕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堅毅、勇敢,也更有天賦,假以時日,說不定真的能重振連家。
如果沒有那些仙人的話……
仙人!!
連光佐深吸一口氣,強行按捺下雙眸深處的情緒,改換上討好的面容,躬身來到寧言身後幾近諂媚道:“不敢欺瞞上仙,莫仙尊為何會昏迷在連氏祠堂,我等實不知情。我連家哪有能耐能傷害到莫仙尊?還望上仙向高仙尊美言幾句,莫要生出誤會……”
難道一句不知情就能蓋過去麼?
連光佐不敢賭,可他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希冀先穩住寧言,再想辦法。
“還請上仙放心,此事我連家必會給三位一個交代!”
寧言點了點頭,連光佐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也沒再多問什麼,簡單敷衍幾句便向眾人告退。
不得不說眼睛看不見之後,他其他的感知能力的確提高了不少。
譬如剛才,哪怕背對著連光佐,他也捕捉到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寒芒。
那是無比純粹的殺意。
……
入夜。
清冷的月光悄然爬上祠堂的青磚黛瓦,寒霜覆頂,冷冽如鐵,照得人分外膽寒。
連光佐獨自一人跪坐在堂上,唯有一盞長明燈與他相伴,微弱地搖曳著。
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盒子。
盒身通體用黑石所鑄,盒中線有條縫,似乎可以向兩邊開啟,表面在燭火的映襯下竟反射出的攝人心魄的金屬光澤。
自白天揮退眾人,他便一直坐在這裡。仙人之災非同小可,許多事情他也需要反覆權衡才能下定決心。
鐺——鐺——
二更天的鑼聲響罷,枯坐許久的連光佐業終於睜開雙眼,幽幽嘆了口氣,抱起盒子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大門的剎那,一聲輕呼喚住了他。
“爹……”
連承業從牆角的陰影中走出,持劍攔在了他的面前:“我果然沒猜測,也不枉我在這等了三個時辰。”
連光佐一頓,目光從連承業的臉龐移到他右手的劍上。
“承業?你怎麼來了。”
連承業緊了緊手中長劍,笑的比哭的還難看:“爹,你瞞得了他人,還能瞞得了我麼?”
“快回去,今晚待在自己房裡別出來。”
“爹,你瘋了不成!”
“回去!”
“我不回!”
今晚的月色並不明朗,搖晃且斑駁的色塊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無聲的對峙中,肅殺之氣愈發濃重。
連光佐手指在石盒上無意識得摩挲著,猶豫再三,終究沒急著出手,轉而扔出一節繩結。
“看到此物,你就知道了。”
連承業抓過他扔來的繩結,只是掃了一眼上頭的鎏金印記,神情驟然劇變。
寸金繩!
在他連家的祠堂深處一直放著一個小壁籠,壁籠外面一圈就是用寸金繩捆著的。關於壁籠裡裝的是何物,眾說紛紜,不過倒是有一句讖言流轉至今。
寸金繩斷,昇仙門開。
可惜在漫長的歲月中,無論連家遇到何種險境,這寸金繩都沒有要斷開的跡象。其間不乏有大聰明想要直接用刀劍給它劈開,鉚足了勁力卻也無法在寸金繩和壁籠上留下痕跡。
直到今天。
連承業呼吸急促了幾分,他手裡握著的正是斷開的寸金繩,也就是說,那石盒就是壁龕裡封存的東西,而白天的爆竹也是為了慶祝壁龕被開啟?
“所以你明白了麼?”連光佐輕撫著懷中鐵盒,生怕驚擾了裡頭的物什,瞳孔深處隱約有幾分狂熱:“有此寶在,我連家未必沒有機會……”
倉啷!
青鋒出鞘的劍鳴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連光佐表情微滯,接著皺起眉頭:“承業!”
另一頭,連承業臉上已恢復平靜,收起寸金繩,長劍斜指向地,沉聲道:“既然寸金繩後封存的東西真這麼厲害,爹,便由我先來試它一試。”
連光佐頓時明白自己兒子做得什麼打算,怒斥道:“愚蠢!”
“蠢便蠢吧。”
連承業不知道為什麼他爹對寧言等人惡意如此之大,可他知道如果連他都過不了,倉促去找高海山無異於自尋死路。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他敗了,要是能用自己的死換回連光佐的幡然醒悟,那也不算虧!
連光佐眼看連承業如此執著,不由暗歎一聲兒子長大了,到底是有了自己的堅持,只好將盒子放下。
畢竟那裡頭的東西是用來對付仙人的,怎麼可能用來對付連承業。
“罷了,也該管教管教你……”
連光佐垂下眼眸,指頭轉了轉儲物戒,一柄漆黑的長劍登時出現在他掌中,鋒刃在月色下閃爍著暗紅色的寒芒,劍託依稀有燒焦的痕跡。
連承業嚥了口唾沫,握著劍柄的手心已經沁出一層細汗。
這柄劍來頭不小,名曰枯樵,雖比不上宮老狗的松雪劍,卻也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有多鋒銳暫且不提,光是真氣運轉時能帶動風火這一點,就已經半隻腳踏入法寶的行列,端得是神異。
與之相比,自己的佩劍就有點平平無奇了,連個名字都不配有。
可再好的劍,說到底,那也還是要人來駕馭的!
連承業眸中精光暴起,兩指在劍身上一抹,蒼青色的真氣悍然爆發。
“爹,來吧!”
話音剛落,連光佐不再心軟,身形霎時化為一道黑影,連承業只覺眼前一花,枯樵帶起的灼熱劍氣已撲向他面門!
颯——
劍風貫耳,連承業本能地舉劍格擋,“錚”得一聲,可劍尖傳來的勁力委實驚人,震得他噔噔噔連退數步。
才剛交手第一招,他卻已落入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