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次化人

裴仲笑：“馬齒徒增，不過是多活了幾百年罷了。”

他沒說自己是多活了幾萬年。

看黃晴的表情，似乎想問裴仲到底是什麼來頭，但是她畢竟是黃晴，並沒有問出口。

少知道一些事情，多活幾年。

裴仲道：“這陣法也只能堅持一段時間，後期如果有更為強大的大荒野獸衝進來，這陣法被破也就是時間問題。”

“陣法能夠在小平原上形成一道極廣的山脈，讓靈獸迷失其中無法離去，但是這山脈不能承載太多靈獸，過多靈獸湧入後，我們需要立馬清理一部分。”

“後期如果進入了太過強大的靈獸，我們再做打算。”

“事不宜遲，你們兩個立馬按我說的去佈置靈氣，我來引動陣法。”裴仲道。

剛剛裴仲交代得足夠清楚，於是古晟和黃晴立馬動身，在裴仲指導的點位上留下靈氣運轉痕跡。

在第二日的黑夜散去、凌晨從大地的心臟處醒來之時，裴仲起了陣。

剛好站在兩邊山峰上的黃晴和古晟，就見眼前靈氣變幻，四面起霧。

霧氣散盡後，兩人腳下的山峰已經被為植被所覆蓋的陌生山脈取代。

裴仲、古晟和黃晴在山脈中尋了一處為藤蔓覆蓋的洞穴——這洞穴內裡溫度溼度皆十分適宜，洞的不遠處有一道溪流、一座小湖以供淨身。

黃晴嘖嘖稱奇：“我來的時候以為是來赴死的。”

沒想到，截至現在，她的未來生活看起來都十分的舒適。

都要感謝那隻雞。

黃晴撩開藤曼，回頭笑道：“前輩的陣可好真實！我從未見過如此真實的陣法。”

古晟心裡不爽快。

於是他上前一步，站在黃晴和裴仲之間，對黃晴道：“先進去吧。”

黃晴點點頭，進入了洞穴中。

裴仲在後頭稱奇。

他早就能一眼摸透古晟的小情緒。

黃晴姑娘就誇他一句，古晟怎麼還板起了半張臉呢？

裴仲想，古晟還真是對黃晴日久生情了？

三人在洞附近待了不到兩天，裴仲便在洞穴中猛然睜開了眼睛，對盤腿修煉的二人道：“來了。”

黃晴和古晟睜開眼。

黃晴低聲道：“我看不見獸潮的情況，還有些慌。”

裴仲的神識越過陣法，遙遙看向真實的平原。

平原上，第一頭野獸越過了赤硫山脈以北的小荒境，來到了陣法邊緣的地方。

裴仲沒有意外地看到那隻金丹後期的野獸一頭栽進了他的陣法，進入了這條長長的、沒有出口的山脈。

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裴仲看了幾分鐘，確認陣法執行正常，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收回神識，對一直注視著他的兩個人道：“沒問題。”

黃晴鬆了口氣，但似乎沒有完全松下神經。

用這種方式暫時拖延獸潮是黃晴之前根本沒想過的，她似乎難以置信事情會這麼順利。

裴仲瞥了黃晴兩眼：“你入我的神識看一眼。”

黃晴愣了愣。

要黃晴入裴仲的神識，需要裴仲很信任黃晴，黃晴沒想到裴仲會提出這種建議。

古晟忽然插嘴道：“我先看一眼。”

裴仲有些無語。

古晟明顯足夠信任裴仲，此刻古晟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獸潮沒有進入陣法。

但是裴仲考慮到古晟初次動心，他又是要黃晴入神識，古晟不爽也是可以預見的。

於是裴仲同意了古晟的請求。

古晟坐到裴仲身前。

裴仲道：“不需要坐這麼前。”

古晟道：“生活要有儀式感。”

裴仲：“……”罷了。

裴仲閉上眼。

他感受到古晟的神識像是小野獸一般衝他伸出一點觸角。

他平心靜氣地等待。

裴仲畢竟活了萬年多，他只要同意對方進入他的神識，他就能夠做到全身心地信任對方。

古晟的神識好奇地進入裴仲的神識，遊逛了一圈。

古晟在神識中直接對裴仲道：“老東西，你的神識好寬闊。”

古晟的神識還不算厚，出乎裴仲意料的，古晟進入後並沒有四處亂闖，而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有點如履薄冰。

古晟像是怕傷到了裴仲的神識一樣。

裴仲想，這小子難得對他這麼柔和。

可能是記著裴仲救了古晟三次的恩情。

裴仲出聲道：“我帶你去看看陣外。”

裴仲的聲音讓古晟下意識一個激靈。

裴仲的聲音很好聽，古晟此刻才深深地意識到——那聲音彷彿一罈陳水，清澈卻深厚。

貼著神識響起的聲音，似乎能直達心口，明明是直接傳到意識中的對話，古晟還覺得從耳根到頭皮都癢到發麻。

古晟心中升起一陣沒頭沒尾的衝動，他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來得突然的衝動。

裴仲載著古晟的神識離開體內，像是一縷香菸般升入高空，向下看去，萬千野獸奔騰，皆迷失在陣中。

古晟莫名想到了鳳凰帶他看的萬獸來朝的壯觀景象。

古晟看了一圈陣外，但他的心思並不在現下的獸潮上。

剛剛裴仲出聲後，一直心癢癢的古晟總是感覺有一種情感堵在胸中，這衝動的感情讓古晟現在什麼也顧及不了，奇怪得很。

古晟邊看著獸潮邊思考。

他好像想從裴仲身上得到什麼東西——是什麼呢？

難道是想要看看老東西的人身？

對，古晟想，他真的很想看看老東西的人身。

心中升起這道念頭，古晟再也剋制不住，他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恨不得現在就掐著裴仲的脖子，逼著裴仲化成人身。

“老東西，你的人形究竟長得有多麼奇詭，才讓你藏著掖著這麼久。”古晟問。

裴仲悠然道：“你不是來看獸潮的？”

古晟：“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快回答我的問題。”

裴仲：“不看獸潮，就回去罷。”

古晟急了，忙道：“我看，這不是看完了麼。”

裴仲道：“好，看完了我就把你屏出去了。”

古晟“等等”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就神識一晃，回到了自己身體中。

古晟睜開眼睛，他不知為什麼很留戀在裴仲神識內的感覺，裴仲二話不說將他彈出去的行為令古晟非常的遺憾。

古晟瞪裴仲：“怎麼不等我回答就直接把我彈出去？”

裴仲睜開眼：“你不是看完了麼？該黃姑娘了。”

古晟的臉，不出裴仲意料的，瞬間從微微嗪著笑，變成了一副陰雲密佈的模樣。

黃晴正盤腿坐在石臺上，她靈動的眼睛在裴仲和古晟之間轉了幾個來回，然後巧笑嫣然道：“我不用了，我相信您。”

古晟道：“我也相信。”

黃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趕忙收聲，抿著嘴移開眼睛。

黃晴現在算是恍然大悟了！她之前怎麼沒看出來，這位雞籠大仙明明就沒將那隻雞當成靈寵看！

恐怕是當作……父親？兄長？

裴仲覺著有趣。

他一提到黃姑娘，古晟就一副防備的模樣。

沒想到啊，古晟在愛情面前還如此青澀。

於是裴仲笑道：“黃姑娘真的不想來看一眼？”

黃晴無奈搖頭，這位前輩明明火眼金睛，怎麼就沒看出來這古道友明顯不想讓她去看呢：“真的不用，多謝前輩好意。”

黃晴轉轉眼睛，從石臺上一躍而下：“二位，我去小湖裡淨身！”

趕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她的鵝黃裙子隨著話音消散在空中，只留下一抹變幻作陽光的裙裾。

裴仲眯眼看著，覺得賞心悅目。

“還沒看夠？”古晟陰惻惻道。

裴仲笑：“我看看黃姑娘，和你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你喜歡黃姑娘？”

古晟果斷道：“當然不！”

“你才是喜歡黃道友罷？為老不尊！”古晟指責裴仲。

裴仲道：“我人身的形態不過二十六七歲的相貌，在雷劫前我長生不老，怎麼就算老了？”

古晟沉著臉道：“那你準備追求黃道友？”

裴仲笑：“你這麼在意我追不追黃姑娘作甚？”

古晟被裴仲問住了。

他想了半晌，最後得出結論：“因為你是我的靈寵，你和黃道友結為道侶，我怎麼辦？”

裴仲忍不住笑出聲：“你小子恐怕是喜歡上黃姑娘而不自知罷。”

古晟頗為懷疑地凝視著裴仲：“那你要去追求黃道友？”

裴仲：“我沒有喜歡黃姑娘，我只是欣賞她的才能與心性。”

“放心，不擋你的路。”裴仲道。

古晟分辨了一下裴仲雞臉上的表情，判斷不出這個狡猾的老傢伙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記住你的話。”古晟警告裴仲。

裴仲道：“你放心，我至死都不會談情說愛的。”

他倒也不是清心寡慾，但是他自覺自己追求無上大道，不應當拖累他人。

他的目標是突破上界，如果有伴侶，不論是他死在追求目標的路上，還是突破上界脫離此間世界，他都會害了他的伴侶。

不如從一開始就掐斷這個念頭。

裴仲說完這話，古晟的臉色開朗了很多，他滿意道：“我也不會。”

裴仲正想調侃一句，等他去吃古晟和黃晴的喜酒的時候，古晟可要記著今天的這句話。

但古晟話沒說完，他沒等裴仲回話，就緊接著斬釘截鐵道：“我們兩個要一直做靈寵和同伴。”

裴仲愣了愣，他看向古晟。

陽光從藤曼中穿梭落下，將古晟額頭上細密的、小野獸般的絨毛鍍上金粉。

古晟的眼睛乾淨、熱烈、真誠，滿是雄性的氣息。

古晟這話……

挺出乎裴仲的意料的。

裴仲有些沉默。

風正好從洞穴外來了，帶著虛假的春意。綠色的藤曼簌簌抖動，陣法外的紛擾皆被遮蔽。

洞穴內陽光也正好，古晟坐在並不冰冷的石臺上，表情剛好地很生動。

古晟的眉眼全部在訴說著，裴仲的如意算盤打得也剛好。

古晟將會因為裴仲的多次搭救，對他卸下所有的心防，會慢慢地願意接受裴仲，甚至成為知音。

然後，在某一天，或許也是如今天這樣普通的一天，古晟會晉升入化神境。

裴仲將會告訴古晟，他需要古晟的化神活體以續命。

裴仲幾乎能看到古晟聽到這話後的雙眼——依舊乾淨、熱烈，彷彿是八月的烈陽，他會說，老東西，給你就給你了。

然後，裴仲便能成為大荒數萬年曆史中，第一個得到人類化神活體的神獸。

他會帶著古晟的熱烈，將八道雷劫劈落於掌下，會突破此間境界。

這是一眼就能望見的未來，就彷彿裴仲在鸞鳥琉璃塔中能一眼望見諸犍必會被他殺死一樣。

裴仲活得太久了，他能計算一局精密的戰鬥，也能下好一盤圍繞著古晟一生的棋局。

他能看透太多人、太多事。

就像他能看透黃晴的內心，所以他雖然欣賞黃晴，但沒辦法產生任何喜歡的衝動。

這沒什麼，裴仲一生都是這麼過來的，不然他何以站到萬獸來朝的位子上？

但是，今天裴仲看到這縷剛好從藤曼間吹過來的春風，他忽然有些厭倦了。

他對這一眼就能望見的未來感到莫名的厭倦。

他好像想要什麼別的——別的東西。

就在古晟說出那句話之後，那陣剛好吹來的風便帶來了春日的睏倦，讓裴仲對突破上界一事的激情，跟著簌簌抖動的灰塵一同褪色。

裴仲的沉默持續得太久。久到古晟已經重新入定，裴仲還睜著眼睛望著藤曼。

或許是活得久了就會這般罷？會感到一切都少了些盼頭。

萬年的苦心修行，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裴仲嘆了口氣，決定出去走走。

他從雞籠中輕盈地跳下去，從藤曼的間隙中鑽出，順著河流向上走。

這附近有兩座湖，他決定去黃晴不在的那座湖待一會兒。

裴仲在小河旁化作人形。

他駐足在岸邊，垂目瞧著河中的自己。

做了太久的雞，這面容都有些陌生了。

在陣法中，沒人認得出他鳳凰。如果出了此陣，裴仲就不敢隨意化作原形了。

他想，如果有一日他必要化作人形，他會稍稍將自己的身高降低一寸、眉眼柔和一分、線條圓潤一度。

遮擋遮擋他的嗜血和冷漠之氣。

還有，古晟在丹陽山見過木屋裡的他。

所以裴仲需要捏出一個和現在的模樣不同的臉。

人畜無害、單純柔軟。

裴仲想，他喜歡這種長相。

裴仲攏了攏衣領，看到了河中自己的神色。

明明他剛剛什麼也沒想，但河中映照出的那人的眼神卻充斥著淡漠和堅毅。

不好、不好。還是柔軟一點好。

裴仲微微笑起來。

這是他最常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