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象豈有聽不出他話裡面的夾槍帶棒,只能苦笑。

“找到他的時候,我的意圖的確是借他的肉身,開啟天門,重歸神域,再抽離虛空,掌握天罰,取回自己的神軀,歸位至高。”

太白冷冷看著他。

觀象道:“我觀察了他很多世,虛空殺伐之意太重,數百世間,他的肉體凡胎根本承受不住,沒哪一世活過三十。”

“我只能等,因為人間也沒有能承受我身上所帶神意的軀殼。”

他眯著眼,回憶人間萬年,沒有軀殼,遊魂般孤獨歲月。

“終於機會來了,這一世的他,居然引發了天劫,這就意味著創世神尊所創造的觀道天地,已經感受到他將對這方天地帶來的改變,所以我毫不猶豫隨著天劫寄居在了他的神識之中。”

“那是一段很奇妙的歲月,以我們的時間觀念,其實只短短一瞬,然而帶給我的感受,卻超過了記憶中全部生涯。”

“做人真的很快樂,喜、怒、哀、懼、愛、惡、欲,每一種感受都會讓你切切實實,不再像以往那樣虛無縹緲,像一個旁觀者。”

“雖然隔著他的肉身,我依然能感受到所有感受帶來的情感衝擊。”

太白有些不耐煩,冷冷道:“說這些有什麼用?”

觀象笑道:“我只是說說我的感受。”

“而且,我也想告訴你,其實體會一次人生真好,至少我認為,現在的我,已經有了人的情感,與主人產生了除神性之外的情感羈絆,這種羈絆也會讓我真心誠意追隨他的身後。”

太白淡淡道:“那你還把乘黃偷偷吸引回來,藏起來作甚?”

觀象抬臂一揚,乘黃以刀鞘之姿,飄出衣袖,霎時化作角馬真身。

“上面的天罰之鞘神意是模仿出來的,對主人沒有真實的強制召喚力,我想過,如果煉君和靈君想再對沈漸來一次共斬,我們倆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我會將它交給他們,給沈漸一次近身天罰斬殺至高的機會,僅此而已。”

觀象是否說謊,沈漸很容易辨別。

此時他已恢復了大半神智,自然能感受到乘黃與虛空本體的聯絡。

確實沒有了上一次的強制召喚之力。

太白馬上從他的神識交流中得到了答案,稍稍放鬆了警惕,神劍依然高懸,籠罩觀象。

現在的觀象尚缺頭顱,真跟太白交手,無非就是一劍或兩劍的事情。

塗山月弦依然陷入沉睡,被太白放置在神殿顯化出來的一座固靈陣法中間,她在神戰中接受的衝擊太大,哪怕強如太白也無法幫助她修補神魂,除非沈漸完全歸位至高。

只有至高才能無視光陰,從光陰流水中打撈回她丟失在十幾年前光陰亂流中的魂魄。

望著長留山南麓三個少年的刀光劍影。

沈漸嘴角勾起了笑意。

金身覆蓋漸漸加快,新神殿內——

星辰漸繁,日月更明。

某顆星辰上,一條巨蟒游出叢林,高高昂起細長脖頸,朝天空中那輪彷彿觸手可及的明月吼出了一聲本不該從它嘴裡發出的聲音。

然後軀幹之上長出了一雙手,稚如嬰兒的手臂,高舉向天,喃喃低鳴。

又有星辰上,已有無數身裹動物皮毛,直立行走的靈獸,在首領的率領下,圍於篝火之前,向石塊堆疊出來的圖騰禱告著來年豐盛的生活。

更有星辰之上,成千上萬的勇士相互戰鬥著,血與火澆灌大地,而他們正用腰間繩結,記錄著自己的戰果,也在默默祈禱上蒼帶來幸運,讓他們能成為部落戰爭的贏家。

……

一切都在神殿廣闊的星域中悄然發生,無數信念匯聚,凝成實質般的金色塵埃,宛若一條金色長河,源源不斷注入沈漸身上。

這一刻,他看到了全部,聽到了每個生靈的祈禱。

但他並沒有回應。

天地無情,此刻的他,就是神殿星海的天,不回應才是最好的回應,眾生皆平等。

原來這才是至高神靈無情的真正的涵義。

他笑了起來。

神殿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他身體小天地的投射顯化罷了,在這裡,他可以隨意掌握光陰,時空,主宰一切生靈的命運。

外面的天地何嘗不是如此?

或許,現在,所有人都在創世神尊的身體小天地內,他帶走前任刑君的目的是什麼?不就因為刑君有可能強大到可以主宰他的天地。

原來這就是宇宙。

至高們早就領悟了真諦,然後他們選擇了順從,遵照老天爺的意思,幫他平衡天地萬物。

生靈對天地的信仰就是力量的源泉。

……

沈弦這些日子心情愉快得滿山自由飛翔的鳥兒。

自出生以來,他就在壘壁陣星垣荒涼的大地上生活,神裔日子過得相當艱難,有時候生存都是問題。

他們的食物來源,多一半來自深空很難捕捉的神獸,修行資源也來自出售神獸獲得靈髓。

雖然塗山月弦一到故鄉,憑藉八尾強悍實力,便穩穩坐上了族人中長老位置,然而隨著沈弦出生,斷去一尾的她很快失去衣食無憂的生活。

那個時候,她原本打算回太陰,然而神裔不堪天垣八部的壓榨,發動叛亂,戰爭封鎖了所有進出壘壁陣星垣的出入口,只能依靠族人的救濟勉強度日。

所以當天垣八部大軍進入叛亂星垣,塗山月弦基本沒有抵抗,她很平靜的主動告知了兵部仙兵自己的來歷,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這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

事實也沒讓她失望,至少她讓兒子的安全得到了保證。

沈弦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生活會如此輕鬆而愉快。

所有姨娘對他百般呵護,還有爺爺輩的長輩,和善的叔叔,何況,他還收穫了三個死心塌地的跟班。

對他來說,長留山就像天堂,一個有愛,有溫暖的家庭。

本來成熟穩重的沈弦這幾天好像變回了少年,也開始做些他這個年紀才會乾的惡作劇。

這天幾個傢伙偷了幾個姨娘的胭脂水粉,去送給東麓織造坊的靈山宗姐姐,結果被姨娘發現,沈幽牙和卓德祐捱了自家老孃一頓胖揍,關進了守藏室讀經禁足。

沈弦反而被網開一面,深感不安,於是跑去找財大氣粗的曹叔借了些靈髓,一路去了東麓渡船碼頭集市,準備買些胭脂水粉拿去賠給姨娘們,把兩個兄弟給贖出來。

有福的時候同享,他認為有難也應該同當。

集市一如往常熱鬧,來往的仙商不少,不少是慕名而來的外地客人,來此只求遠觀神隗峰上那些參天入雲的神樹,呼吸幾口長留山深處濃郁的靈氣。

除神隗峰和曹十三的煉器峰外,其他諸峰基本不太管慕名而來參觀的同道。

他來的時候,是兵部一艘調防尾宿邊界的戰船送過來的,沈漸事先的來信,又想鍛鍊下他獨立自主,因此沒人來碼頭接他,還故意安排了和妹妹弟弟誤會相認的戲碼。

沈弦對市集不熟悉。

沈幽牙和卓德祐身上很少有零花錢,因此不敢帶他到集市來閒逛,畢竟這邊的零食太過誘人,兜裡沒錢不太硬氣,又不想在大哥面前露怯。

好容易找到了一家脂粉鋪,他又被滿目琳琅的商品給難住了。

壘壁陣到處荒漠,塗山月弦從來就沒帶他逛過有脂粉鋪的仙家集市,他也從來沒見過母親買過這種東西。

鋪子通常有專門引客的幫閒牙人,不拿底俸,以引客消費收取店鋪返利,脂粉鋪則由膚白貌美女子擔任幫頭賣客。

她們最喜男客,男主逛脂粉鋪多為心愛女子花錢,出手大方,不會討價還價,到手的返利遠高於普通女客。

不過沈弦臉嫩,看上去也不像那種花得起錢的主兒,逛了半天,也沒人過來招呼。

他只能從包裝上分辨貨物好壞,挑揀出五六盒,分不清什麼是什麼,正猶豫,旁邊斜斜撞過來一名長相甜美的女子,接著便有包裹落地。

兩人相距太近,本來以沈弦身手,想接是接得住的,然而心念剛起,又發現若去接包裹,必然會碰到女子身子,再反應過來用神識控制,已經晚了一步。

嗆啷聲中,包裹墜地,裡面似乎有瓷器碎了。

正不知怎麼辦才好,甜美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花容失色道:“你可害苦我了!”

如果他爹孃在,恐怕早就一記大耳刮子把女子扇出去老遠。

沈弦哪經歷過這種情形,不知如何是好。

旁邊馬上有路人伸長脖子過來,好奇地問:“姑娘這包裡裝的什麼?聽著像瓷器啥的。”

女子泫然欲泣道:“裡面是東街王大東家在鋪子挑中的古董,極少見的仙家器,上面有月下九尾美人起舞圖,每當皓月當空,照射此瓶,美人便會翩翩起舞,此乃世上罕見孤品,我只是幫人送貨,如此毀掉,奴家可怎麼賠償得起。”

越說越傷心,淚珠滾滾而落,雙手死命攥住沈弦手臂,又搖又扯,死活不讓他離開。

畢竟沒經驗,沈弦只能任她撒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