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奇者,亦或者是人偶。

最初,他是承載著「母親」的期待而降生的——作為「心」的容器。

身為人偶,他本該不具備“做夢”的機能,但他卻在睡夢之中流下了淚水。

自眼角而出的僅一滴的晶瑩,順著雕刻精緻的面龐,安安靜靜的墜落,最後無聲無息的消散。

他也許是夢到什麼了吧。

——可能是感知到「母親」積壓於心底的痛楚。

——又或許,是藉著夢境的一角窺見了自己註定充滿苦味的人生。

他並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但淚水中包裹的鹹澀卻無比真切,沒有質疑的餘地。

哭泣,大概是每一個新生幼兒向這個美好與痛苦交織的世界發出的宣告。

但他的創造者卻無可奈何地察覺到:無論作為器物還是人類,他都過於脆弱了。

於是,隱於山中的華館成為守護他的「牢籠」。

華館中的紅楓永遠開得熱烈,可那如火焰一般的顏色卻無論如何也暖不了秘境的悽清,就像他永遠如死水一般平靜的胸膛,寂寞得不像話。

他的眼睛曾無數次見證紅色楓葉飄晃著,慢悠悠落到意境悠遠寂寥的枯山水中。偶爾,他也會對飄落的紅楓生出一點同病相憐的情緒。

浮在中間的楓葉既看不到天,也見不著地,很寂寞吧?*

——真巧,他也是。

直到跟隨憨厚老實的桂木來到這被“叮叮噹噹”聲填滿的山間,那附骨的幽寂才終於在一聲聲“傾奇者”的呼喚聲中漸漸褪去,爐火的溫度溫柔的包裹住四肢,給予他呵護的擁抱。

「傾奇者」,意指穿著、行為、言語、性情奇怪的人,但與他而言,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名字,是他與溫柔的人們產生羈絆的「憑證」。

他的「弟弟」曾說他渴望的不是「心」,而是他人的認可與陪伴。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嚴肅地出言反駁。

因為在踏鞴砂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是像金平糖一樣甜絲絲的味道,月夜與爐火,家人與朋友,認可與陪伴早就將他抱了個滿懷。

而他的胸膛依然平靜——雖然那裡的冰冷的寂寞早被溫暖驅散。

所以「再三懇求而不得的事物」的答案是「心」——至少在那時他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他被提問的問題是「此時此刻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的話,那他的給出的答案就會截然不同:

「我想和你,和丹羽,和踏鞴砂的大家永遠,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現在一樣。」

是的,在那時,這個微小的願望甚至壓過了對「心」的渴求。

如果和大家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的話,沒有「心」也沒關係。

傾奇者這樣想。

但遺憾的是,和世間的美好註定會被骨感的現實敲碎的“定理”一樣,他曾擁有的幸福也如棉花糖一樣,在火焰灼熱的溫度下漸漸融化,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木根還在苦苦支撐。

一如傾奇者僵硬地站在原地的模樣。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那平日裡總是粘著丹羽,向丹羽撒嬌討抱的弟弟會用著丹羽親手教導的招式,將刺骨的殺意對準自己的監護者。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麼事物被打翻,尖銳處劃過牆壁,留下令人牙酸的聲音,障子門被刀劍無情劈斬碎裂成兩半,顫巍巍跌落地面,再無聲息。

轉息之間,傾奇者就被這樣一副混亂場景糊了滿眼。此刻,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被誰不容拒絕地拔出體外,壓迫著他”沉默觀賞“這場荒誕的「動作喜劇」。

一方被動地躲閃,一方的攻擊卻毫不留情。堆滿「荒謬」的戰場早已從狹窄逼仄的房屋挪到天幕之下。

如墨的濃雲無聲翻卷著,狠狠向沉悶的大地壓逼下來,不知何處起的冷風颳過傾奇者的側臉,留下隱秘的疼痛。

遠處忽的亮起一點燈光,緊接著,第二盞,第三盞……暖色的燈光慢慢匯聚成一條如同撒了星輝的河流,急急切切向他們這裡湧來。

這終究是一場戲劇般荒誕又悲傷的不眠之夜。

一聲金屬的錚鳴聲刺入耳中,茶發少年手中的刀劍被挑飛,高高飛入空中,而後直直墜落,插入一人身前的地中,發出的嗡鳴不知是在為誰悲嘆。

寂靜。

足以令人窒息的寂靜在此刻瘋狂醞釀。

鏡站定在原地,吃力地慢慢抬起被震得發麻的手,如鴉羽般的眼睫將眼底的情緒遮掩了個徹底。

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裡,好像已經沉溺在另一個無聲的世界。

丹羽喘了一口氣,眼睛轉向院門前神色各異的人們,剛想出言打發人離去,卻被喉嚨上湧的癢意搶了先。

撕心裂肺的咳聲令不少人擰起眉毛,氛圍更是一瞬間跌至冰點。

埃舍爾隱於人群之後,嘴角微微上揚又迅速拉平,下一秒,表演一般,他微微瞪大雙眼,不可置信的表情出現在臉上。

「鏡竟然襲擊丹羽大人!」篤定的語句被驚訝的語氣說出,如一顆石子墜落靜水中,砸出驚慌無比的漣漪。

為首的御輿長正臉色又黑了幾度,在昏暗光線的映照下,平日硬朗俊俏的五官仿似地獄羅剎的鬼面。

他握緊身側刀柄的手指動了動,低沉的聲音和極具壓迫感的視線一齊向因頭髮散亂而稍顯狼狽的少年身上壓去。

「是這樣嗎?」

被御輿長正的目光審問的鏡沒有說話,他將仍然發麻的手隱於袖間,垂落於身側,微微偏著頭,透過細碎的髮梢面無表情地將在場每一個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久久未得到回應的御輿長正微眯起眼,手握緊刀柄向下壓,做出拔刀的動作。

緩過來的丹羽見狀目光一凜,挺直腰背,將刀劍像權杖一般立在身前,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

「只是尋常的教導與切磋,打擾到了大家真是十分抱歉。也請大家不要誤會,現在…請回吧。」

袒護之意不言而喻。

「難道先前那個傳言是真的?……」

「……神隱……回來的人不是……」

「是啊,鏡那個孩子不是這個樣子的……」

人們交頭接耳,私語不斷,提燈朦朧的燈光模糊掉每一個人的面龐,不甚清晰。

在場地位最高的兩位長官目光在半空中焦灼碰撞,誰也不肯退後半步。

事態即將失控的不祥預感刮擦遍傾奇者的每一根神經,他向前踏出一步,想要開口勸阻調和,卻覺得喉嚨像是被誰掐住一般,緊得發痛。

直到丹羽再次出聲他才像溺水者浮出水面一般從這種狀態脫出。

丹羽向前一步,「傾奇者,將鏡帶回去。」

帶回去,藏起來。

傾奇者明白丹羽的意思,可伸出的手卻被少年揮開。

鏡用力將傾奇者推開,仰起頭看向人群的某個方向,低低的笑聲從唇角溢位,混著一半嘲弄一半瘋狂。

他舉起手,絢爛的流光匯聚於指尖。流光逸散之處,一面鏡子出現於手心上空,緩緩旋轉。

鏡面中心的裂痕將人們或驚恐或驚豔的神情分割扭曲,一張張臉在鏡中出現又轉瞬消失。

「和傾奇者一樣,我也想和大家像以前那樣永遠生活下去。」

「但是總有壞傢伙在,真的好討厭……所以,大家!」微顫的聲線好像在害怕,又像是在激動,「一起來鏡子裡的世界裡吧。」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的那一秒,突然亮起的白光蠻橫地奪去所有人的視野。

對於後來的傾奇者,亦或者是散兵而言,關於這一段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只有眼前空茫而漠然的純白與耳邊人們驚慌呼喊最終又歸於沉寂的聲音無比清晰。

所有人被這彷彿要溺死人的冷白圈入領域,就像是在某人精心編織而成的迷離而詭異的純白之夢中清醒卻又意識模糊的沉下去,不可抗力,不容拒絕。

有人在祈求,有人在咒罵,有人的聲音裡恐懼愈發濃烈,最後,各種各樣的聲音猶如一滴水掉入大海,徹底消失不見。

不對……

這不對!

大家……

「守衛稻妻,守護永恆,保護稻妻的子民。」

脖頸後方的雷形巴紋隱隱發燙,威嚴的女聲在腦中響起,這是最初的命令。

有什麼正在被抽離的恍惚感擊穿心肺,傾奇者緊閉著眼睛,掙扎著向前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像個單純執行命令的提線木偶。

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浸飽冰水的棉大衣一樣沉重又疲憊,傾奇者深深喘了一口氣,手指不經意摸到一個鋒利又冰冷的事物,他將其提起,緊握在手心。

耳邊的聲音似乎變了,變作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飄渺聲音,忽遠忽近,猶如傳說中蠱惑人心的鬼魅。

那個聲音說:「鏡在殺人。大家都好痛苦……傾奇者,請救救我們,請無論如何都要救救我們。只需要打碎那面鏡子…」

保護稻妻的子民……

「…只要打碎那面鏡子就可以了!」

只需要打碎……

雙手握緊刀柄,高高舉起又向下劈斬而去,如雷霆劈開雲翳,破空之聲撕扯開一角純白,濺出刺目的血色來。

一切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冰冷的白色漸漸退去,少年的身影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倒向地面;那面鏡子直直墜落,一聲脆響之後,裂成兩半,砸起些許不起眼的灰塵。

鏡子碎了。

殘缺的碎片閃著殘存的流光,折射出殘缺的光影。

「我……」

剛剛做了什麼?

少年嘔出的鮮血刺痛了眼睛,傾奇者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離,癱坐到地面上,不知何時握在手裡的刀劍也如殘葉般頹然滑落。

「得救了!」

「…果然!回來的人不是鏡,是一個妖怪啊!」

「他剛剛是想殺了我們!……」

「如果不是傾奇者……」

「啊…傾奇者不愧為將軍大人的……」

「……傾奇者……」

清醒的人們聲音因後怕而微微顫抖,每一個位元組都訴說著人們心中的恐懼,但很快,這種恐懼就變為難消的憤怒,一聲聲一句句敲擊著傾奇者的鼓膜,引起陣陣鈍痛。

傾奇者將耳邊的紛雜人聲統統忽視,眼睛緊緊盯著少年翕張的嘴巴,他的家人,他的弟弟,有話想對他說,可他不管怎麼努力都辨析不清。

到了最後,傾奇者看到鏡的身體漸漸變得輕盈又透明,他朝他費力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眼底閃爍著複雜的情緒。

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正如今日之後我的長夜沒有盡期。*

請原諒我先前的蠻橫無禮,卑劣又自私的在獨屬於你的故事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其實如果踏鞴砂的未來有無不同,那點不同只是一個「傾奇者」罷了

——傾奇者清醒又痛苦的死去,或者人偶糊塗又憤怒的活著。

如果不能成為有價值的“夥伴”,那瘋狂又狠絕的執行官便會向你舉起屠刀——就如今日我這般的境地。

我不忍看你在未來飽受「愚者」的捉弄,可每一次嘗試向你袒露針對你的“謊言”與“背叛”,我都會看到你的命運軌跡偏向比現在還要冰冷可怕的深淵,所以也請原諒我曾經的閉口不言。

如今我所遭受的一切,大概算是咎由自取,所以我不怪你。

我只是陷入一場宛若死亡的長眠,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許是沾滿露水的清晨,亦或者是橘子味的黃昏,我們還會重逢,所以不要難過,不要自責。

只是……註定獨自面對那滿是苦味的未來的你又該怎麼辦呢?

可惜彼時的傾奇者沒能明白鏡這最後一刻的悲嘆,他如一尊僵硬的雕塑,眼睜睜看著停留在指尖的最後一點微光徹底熄滅。

胸膛中不斷翻滾著的、如刀如針如一團亂麻的紛亂情感,傾奇者捋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好像也死去了一回,靈魂被拘去地底深層的煉獄,忍受烈火的炙烤。

平日裡星空一般好看又澄淨的眼睛灰敗下去,在周圍一眾人的稱讚聲中,呆愣愣盯著眼前的空地出神。

鏡消失了,就像從來沒來過一樣。

而他還沒來得及道歉與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