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紅日漸漸低垂,收斂最後的幾抹亮色。

一人沿著蜿蜒的土路向山中的工廠處走去,鞋底摩擦過細碎的沙石,發出沉靜的響來。

揹著草簍的彪形大漢遠遠瞧見他,笑著招呼了一聲,小跑過來,恭敬地說:「宮崎大人回來了。」

宮崎兼雄咧了咧嘴角,眼角細紋裡的愁悶減少了一點,他拍了拍大漢的肩膀,一同往裡走去,「哎呀——真是勞煩桂木先生掛念了。」

「有好訊息嗎?」

宮崎應了一聲,「您這話說的,沒有好訊息我是絕對不會回來的。最西邊的小野病情有所好轉,剛剛還說再過幾天就能復工了;還有三浦夫人前日生了一個男孩,你是沒看見,三浦那小子沒出息的樣子,嘴都咧到耳根後了,合都合不攏。」

說罷,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勾肩搭背向道路的盡頭走去。

一個身穿條紋樸素麻布衣衫,綁著頭巾的年輕男人孑然站在爐前,火光將他的臉照得通紅,卻驅不散那眉尖積壓如山的憔悴與疲憊。聽到宮崎和桂木的腳步聲,他才轉過臉,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宮崎端正了神色,寒暄安慰了幾句。

在稻妻,每有人家孩童無端失蹤,人們便會擊鉦敲鼓,喊名搜尋;若遍尋不到,人們便會以「神隱」*的古老傳說聊作安慰。

——因為孩童太過聰明乖巧,得到了神明大人的喜愛,所以被邀去神界陪伴在神明大人身側了。

——所以不要難過,不要哭泣。

聽著套路式的寬慰話,丹羽禮貌微笑著,緩道了聲謝,內心卻無半點寬暢,反而像是雜亂的堆在一起的受了潮的木頭,著實有些鬱悶。

日與月交替輪轉,反覆煎了那麼多回,他總覺得時間難熬得很。寄出的信沒有迴音,尋找的人生死不知;無端而起的怪病,性情改變的同伴,身份存疑的機械師……

一樁樁一件件,和著大爐運轉的轟鳴,一齊化作千鈞重的鐵錘,一下又一下狠命向他砸來,直砸得他眼花耳鳴,心絞痛如骨碎;又砸去他所有的意氣風發,只剩蒼白無力的疲憊與迷茫。

丹羽低低咳了兩聲,壓下喉嚨裡上湧的腥甜,對著宮崎和桂木擔憂的目光若無其事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又寒暄打趣了幾句便放人離開了。

嘴角慢慢抿成一條直線,又變作獨自一人的丹羽靜靜看著爐火,橙紅色的光在平靜的眼底躍動。直到又一陣腳步聲傳來,他才恍然驚覺時間已經墜落進了深夜。

丹羽揉了揉眉心,轉頭對傾奇者露出溫柔的笑。

少年人乖巧點點頭,將食盒放在一邊開啟,將飯菜拿出來放到小桌子上。

「你自己的那一份呢?」

傾奇者動作稍頓,片刻才答道:「…我已經吃過了。」

「是這樣啊。」丹羽眉眼柔和,輕輕揉了一把傾奇者的頭髮。

「丹羽。」安靜了一會兒,丹羽聽到傾奇者略顯遲疑的聲音,他抬起頭,耐心等待著少年的下文。

傾奇者沉吟著繼續開口:「方才…我碰見了埃舍爾先生,他對鏡無端失蹤一事似乎很是擔憂,說了許多關切的話,還說如果我們需要幫忙,他會竭盡所能提供幫助。」

埃舍爾嗎……

想起這個總是笑吟吟,待人接物儒雅隨和的「機械師」,丹羽微微皺起眉,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身體平白有些冷。

沉默著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口白米飯,思考了一會兒,丹羽才溫聲說:「明天我會親自向埃舍爾先生道謝。」

這個來歷存疑的傢伙究竟想做什麼,他會親自前去一探究竟。

……

在黑洞洞的夜裡,就連螢火蟲都吝嗇起光亮,斂了翅膀雕塑般僵硬立在枯骨一樣的草葉上。

死一般的寂靜中,一點昏黃的燈光自小路的盡頭緩緩出現,如鬼火一般一搖一晃,悠悠然飄過來。

待再近些,才看清那原來是兩個晚歸的人。

一大一小兩個人安靜走著,木屐緩慢碾過細碎的沙石,聲音聽著有些消沉。

他們如往常一樣下工之後在鏡當初失蹤的地方找了一圈,又如往常一樣帶著粘人的燥熱無功而返。

低低的咳嗽聲驚飛隱於草間的飛蟲。

傾奇者頓住腳步,擔憂的目光攥住面色憔悴的青年。

丹羽稍顯虛弱的笑笑,只說自己一不留神讓口水偷襲成功,並開玩笑說這實在是一件難為情的事,希望傾奇者千萬要把自己剛才的狼狽模樣全部忘掉。

傾奇者目光幽幽,直直盯著丹羽的眼睛,不發一語卻把心底的不贊同表達了個徹底。

丹羽被盯得心虛,正要開口轉移話題,卻發現傾奇者從他身上移開目光,定定看向黑暗裡的某處,像只警覺的貓兒。

他順著傾奇者的目光看去,那裡黑壓壓一片,除卻噩夢似的濃黑,什麼都看不清楚。

傾奇者將右手上的提燈換到左手,伸遠,然後再換回右手做出一樣的動作,如此反覆幾遍,傾奇者沉下目光,他能感覺到那片黑暗覆蓋的深處有什麼存在正潛伏著。

他原以為是什麼吃人的野獸,但它似乎只對手上的這盞提燈感興趣。

有點奇怪。

少年垂眼看向發著暖光的燈籠,抿唇思考片刻,一口氣乾脆利落將燈芯吹滅。

光線瞬間被餓狼般的黑暗吞噬殆盡,四周的景物在眼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一聲叫喊雷霆一般猛地擊中二人。

叫喊聲轉瞬間就消失了,但其中蘊含的崩潰與絕望仿似利刃,不偏不倚貫穿心肺,勾起刮骨似的疼痛,久久不能消散。

幾乎是一瞬間,傾奇者和丹羽不約而同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跑而去,掀起的氣浪讓兩側的枯草歪伏向一邊。

隱於草叢間的人見自己被發現,慌亂之間轉身朝一個方向逃去。

不會錯的,那個聲音……

「鏡!」

傾奇者大喊著名字,伸出手想要攬住少年的胳膊卻被躲了過去。

傾奇者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微張的眼睛緊盯著前面在空中驚慌亂舞的髮絲,而後一咬牙,猛地向前一撲,將那慌忙逃竄的少年撲倒在地。

被撲到在地的少年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則,彷彿被一片沉重的黑暗壓迫著,喉嚨裡發出令人心驚的淒厲喊聲。他顫抖著,拼命掙扎著伸手向前抓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啊啊啊——」空洞無光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黑暗,嘴上反覆顛倒著含混不清的話。

「…壞孩子…不……我才沒有被拋棄…我…我有人要的……」

「滅了…死不了…好痛……我不回去…對,逃跑……逃跑……」

「我不回去……別碰我!」

「鏡,是我,是我們!別害……嘶——」

忙亂之際,鏡一口咬上一直圈在他身前阻撓自己逃開的胳膊,發狠似的死死咬住。

傾奇者微微凝眉,忍下疼痛,手輕輕覆上少年已然有些凌亂的頭髮,輕聲安撫著,「喲西喲西,沒事了,沒事了。」

終於追上來的丹羽一時沒站穩,一下子栽倒在地面上滑了幾米遠,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後顧不得疼痛,急急忙忙狼狽起身,半跪在兩位少年的面前。

看清失蹤已久的孩子如今失常的模樣,丹羽的心就像被撕裂開一樣。那樣一副毫無生氣、崩潰無助的樣子,全然不見從前活潑靈動的影子……

他視少年如親子,如今只覺得內心像是打翻了調料瓶,什麼苦的、鹹的,一股腦的全混在了一起,難受得很。

丹羽喘了幾口氣,穩了穩氣息,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柔著聲音說:「……鏡。」

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丹羽。」

然後又指了指鏡身後的少年人,「他是傾奇者。」

「不要害怕。」

「……」

「…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