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炎夏似乎比任何一年都要難熬。

在無風的日子裡,翻滾的熱浪將視野扭曲成一幅抽象的畫作,尖利刺耳的蟬鳴永不知疲倦一般叫嚷著夏的苦熱。

就連平日裡最清冷溫柔的月光都多了幾分灼人的意味。

小少年垂眸靜靜看著不遠處如霜一樣白的月光,在丹羽平穩的呼吸聲中,手指微微蜷起將被角抓出褶皺。

過了一會兒,鏡掀開被角輕輕站起身,小心翼翼越過熟睡的傾奇者,向門的方向走去,衣物摩擦的輕響落在安靜的房間內格外清晰。

在圓月的注視下,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睡衣的小少年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盞燭臺,微弱的燭光微微晃著。暖黃的燈光碟機散一角漆黑的夜色,在此刻,它盡職盡責承擔著照明的責任。

鏡抬手護在燭火前,直到燭光在眼底恢復輕微搖曳才放下手。

在蒼白的月色中,在搖曳的燭光中,輕緩的腳步聲與夜色,連著一點夏夜的燥熱一起釀出極致的靜謐與孤獨。

隨著腳步的前進,夜晚世界的一角被燭光撕裂,又在片刻後被夜色重新縫合。

鏡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只任由腳步隨便將他拖去哪個安靜的地方。

夜間的海邊是一種寧靜而神秘的美。在月光下,沙灘上的細沙閃著銀白色的光芒,宛如星星的餘輝灑落在海岸線上。

一浪又一浪的白色浪花爭先恐後簇擁而來,洇溼衣襬,於身後留下一道銀色的痕跡。

鹹澀的海風成為透明的河流,無邊的星輝化作無聲的飛雪。

微弱的燭火明明滅滅,倔強的不肯就此熄滅,為淺淡的眼眸染上了一點暖色。

站在星與海之間,鏡定定看著燭光良久,直到一點別樣的細響傳來,他才從這種狀態中脫出。

茶發的少年回過頭,丹羽連同純白的人偶站在不遠處,見他看過來笑了笑,眉宇間卻難掩擔憂。

「鏡,」紅色挑染的青年伸出手,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小少年的身影,語調溫柔,「我們一起回家吧。」

鏡沒有動作,茶色的半短髮柔軟垂落在耳側,清澈如琥珀的雙眼微微彎起,眼底卻被非人的淡漠疏離填滿。

「錯了哦。」綿軟無害的聲音被風送到兩人的耳邊,「這裡不是我的家。」

「怎麼會……」

「我和傾奇者不一樣。」鏡抬起頭,看向那輪天邊的月亮,「我不是稻妻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裡的野孩子。關於家鄉…我卻只能說出“那裡有很多樹,很多花”之類的毫無用處的話。」

「而且,我無法忍受爐火的高溫,力氣又那麼小,根本無法像傾奇者那樣幫助大家鍛刀。但就是這樣弱小又沒用的我……卻想要獨佔……」

倔強燃了許久的燭火終於熄滅,只剩下一縷縹緲的青煙。

小少年閉上眼睛,忍了又忍才輕聲說:「總之,我是一個沒用的外來傢伙,所以……」

「不是的。」傾奇者打斷鏡的話,言語間有些急促,「鏡並不是沒用的外來傢伙,而是——」

「家人。」與傾奇者聲音重合的是丹羽鄭重的話語。

丹羽:「每一天回到家,都能第一時間看到鏡是一件特別幸福開心的事情。」

傾奇者點頭,「是的。」

丹羽:「而且,鏡每天都把房間清潔得一塵不染,是個很厲害的清潔小能手。」

傾奇者點頭,「是的。」

丹羽:「踏鞴砂的大家都很喜歡既懂事又能幹的鏡。」

傾奇者點頭,「是的。」隨後神色認真繼續補充道:「我和丹羽更喜歡。」

丹羽上前幾步,站在明顯呆愣住的小少年面前,輕輕替他抹去掛在眼角的淚珠,柔聲說:「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請不要因為任何事情而責怪自己,貶低自己的價值。」

丹羽張開雙臂,輕輕將鏡攬入懷中,「你與傾奇者是一樣的,都是惹人喜愛的好孩子。」

「關於你的家鄉,我很抱歉沒能幫到你。但我們願意幫你打聽那個地方的訊息,我保證,一旦有線索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而在這之前,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將這裡當作你的家吧。」

鏡微微睜大雙眼,隔著衣料,他能感覺到丹羽那顆心臟正在有力的跳動著。

丹羽的懷抱是比燭光還要溫暖的存在。

說到底,他對每一個人的心聲都一清二楚,是他自己在鬧彆扭……

意識到這點的鏡羞紅了臉,火速將臉埋進丹羽的肩膀。

傾奇者看了看在丹羽肩膀上當鴕鳥的小少年,歪頭輕笑了下,學著丹羽平日對他做的那樣摸摸鏡的頭,「喲西喲西~」

「傾奇者像哥哥呢。」丹羽笑著說。

聽到丹羽這樣說,傾奇者眼睛更亮了幾分,彷彿有一顆星星在他眼中閃耀。

「丹羽,真的可以嗎?」

「……不可以。」悶悶的聲音從丹羽肩膀處傳來,「絕對不可以。明明我才像哥哥吧。」

傾奇者看了一眼丹羽,用眼神交流訊號之後眼底光芒更甚,又摸了摸那茶色的柔順短髮,「喲西喲西~」

……

那一日的小插曲以鏡的反抗無效作為落幕。

又一個夏日的午後,溫度依舊灼人,但好在有幾縷微風拂過青翠的樹葉送來一絲清涼。

鏡一如既往的坐在廊下,一邊靜靜盼著二人歸來,一邊思考如何搶奪「哥哥」稱號。

「明明是我先來的,我是哥哥才對吧……」小少年歪頭自言自語。

太陽向西略微偏移了一瞬,一片陰影在面前投下,鏡抬起頭,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來人自稱「埃舍爾」,是楓丹來的機械師,前來詢問「傾奇者」的去向,似有要事相談。

面對完全陌生的面孔,鏡下意識去探聽其心底的聲音,卻被那如沼澤一般的粘稠的惡意駭得久久不能回神。

肩膀突然一重,鏡身體一顫卻一眼撞進埃舍爾探究、玩味的目光。

埃舍爾手輕柔地扣住小少年的肩膀,慢慢蹲下身來與那雙杏眼平視,露出一個溫柔而親切的微笑。

明明是一副溫和親切的模樣,落在鏡的眼中卻是一個擅於喬裝的恐怖怪物慢慢展露出陰森的獰笑。

他問:「你聽到了什麼?」

「怪物」獰笑著伸出手輕輕撫上「獵物」的臉頰,滿意的將驚恐的表情收入眼底。

它說:「什麼都聽得到的話,稍微有點麻煩呢。」

「埃舍爾先生?」難得早歸的純白少年站定在院落門口,目露疑惑,「您來這裡是有什麼事情嗎?」

埃舍爾站起身,笑著轉過身,語氣難掩興奮,「是傾奇者啊,太好了,我正找你呢。」

「找…我?」

鏡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埃舍爾慢慢向傾奇者靠近,掙扎了好幾番終於撿回丟失的聲音,他朝著純白的人偶大喊:

「傾奇者!!」

……

……

……

“傾奇者!!”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