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國。

京都汴陽城被攻陷了。

年僅十八的少年皇帝蕭世清聽到這個訊息時,當即在寢宮中呆若木雞,竟是愣住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內侍總管李公公拉著他的衣角央求他馬上逃走。

蕭世清這才一點點回過神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臉上沒有抹勻脂粉的李公公。

“你說...汴陽的城門被攻破了?哪座城門?”

“就北城門啊!聽說西面的城門也快撐不住了!皇上您還有心思問這些?趕緊走吧!這京城橫豎是守不住了,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皇上!”

李公公邊哭邊死命地勸。

聞言,蕭世清整個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李公公一口一個“皇上”又讓蕭世清覺得身為一國天子不能在下人面前露怯,勉強剋制著聲音的顫抖,下令道:“傳令禁軍,護駕移宮!”

而後李公公忙不迭地爬起身來,一溜小跑地出了皇帝的寢宮。

說得好聽叫移宮,但誰都知道是逃命。

都用不著蕭世清下令,城門陷落的訊息一出,宮人們早就開始了四散奔逃。

集結在皇宮的禁軍本就人手不足,聽說城門失陷、守將戰死,宮人就先散了大半。

其中不乏有人順手拿走些宮中財物,沒逃走的都是仍懷有幾分忠心的,聽到傳令便集合起來,準備護送皇室貴胄和少數官員出城。

然而事實上,皇宮裡早已暗中開始準備撤離,而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是蕭世清的母親、太后梁氏。

梁太后和李公公早就擔心北狄軍隊此番來勢洶洶,無險可守也無救援的京城凶多吉少。

暗地裡早就做了打算,只是沒讓蕭世清知道罷了。

等蕭世清發現後並傳令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出逃的準備已經完成,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蒙在了鼓裡。

除了他這個皇帝,誰都知道蘄國的京城守不住,蕭世清頓時心中五味雜陳,被李公公扶著上馬車後,他忍不住問:“太后何在?”

臉上早已不見淚水的李公公聽罷,回答:“太后的車駕先一步出宮了,等過了鏡水河便會與皇上匯合,皇上不必擔心。”

“是嗎...太后先走了,朕的確是不必擔心,辛苦了李公公,仍然侍奉在朕身邊。”

少年皇帝話語中的諷刺,李公公像是聽不懂一般,動作小心地把蕭世清扶進馬車,大聲招呼禁軍準備出發。

蕭世清看了看比平時乘坐的御駕不知簡陋寒酸多少的陳舊馬車。

一時間竟不知該慶幸李公公和太后的早有準備,還是該生氣他們瞞著自己私下策劃。

難怪這些天來,太后時不時的旁敲側擊,問他是不是該早做打算。

難怪偶爾夜裡睡不著走出寢宮,能聽到宮裡似有人聲活動,問時,卻每每被搪塞過去。

難怪如此危急時刻,進宮候命的大臣卻寥寥無幾。

想必是早就得了太后的懿旨,早早動身了吧,暗中的準備,早不知進行了多久。

坐在顛簸的馬車裡,蕭世清無聲地苦笑,他這個皇帝做的,從頭到尾都有名無實。

連逃命都被人擺佈得徹底,實在是可笑。

兩年前的早春二月,十六歲的蕭世清被太后和文武百官擁立,登基稱帝,改年號“永興”。

彼時的他還真以為自己上承天命,滿心振奮地想要大幹一場。

整頓朝堂、疏通政務、厲兵秣馬,重振蘄國的輝煌,讓天下百姓過上安寧的日子。

然而很快,蕭世清就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的美好幻想。

他這個皇帝,只是坐在一個滿目瘡痍徒有虛名的空殼之上。

蕭世清登基後,下令恢復祖制,各地藩王按照規定繳納賦稅、裁撤私兵,卻是無一人響應。

不僅各地藩王封國的賦稅收不上來,就連直屬中央的州郡,也一樣因為各種原因遲遲收不上來。

朝廷本就因之前的內亂元氣大傷,如今財力窘迫,可想而知。

他打算裁撤冗官冗員,登記造冊梳理官員,命令下去也只是泥牛入海。

再三追問,每次得到的回覆總是“微臣正在辦理”,卻永遠沒有結果。

蕭世清終於忍不住發火,尚書令和三公個個一臉淡漠地承接他的怒火,始終無動於衷。

當晚,太后便把蕭世清叫了過去,教訓他應當善待大臣。

北狄大軍壓境,他急招擁兵自重的藩王們進京救援,卻遲遲等不來一支援軍。

眼睜睜看著疲敝凋零的中央禁軍節節敗退,終於在距離皇城一百五十里的嘉德關大敗。

汴陽城就此門戶大開,北狄的精銳騎兵兵臨城下,僅僅用了兩個月便攻破了城門。

無錢、無兵、無權,他蕭世清不敗,誰敗?

既然不給他這些權力,又為何要把他扶上這個空洞的皇位,做個擺設?

一個名為永興帝的擺設。

馬車賓士在混亂不堪的街道上,朝著南面的城門狂奔而去,顛簸的車廂吱呀地響,蕭世清心驚肉跳。

街道上,逃難的人們互相推搡,不分男女老幼、貴賤高低,叫嚷著、哭泣著、推搡著、奔跑著,混雜在一起。

更有趁火打劫的強盜和臨陣逃脫的衛兵,搶奪財物,肆意殺人。

禁軍早已改換了裝束,脫掉顯眼的甲冑軍服,扮做尋常大戶人家的私兵。

若皇帝的身份被發現,一片混亂的局勢下反而更糟糕。

蕭世清緊緊攥著自己的手,親眼見到城中的混亂之後,他也不敢再堅守與皇城共存亡的執念了。

城內的混亂、逃亡、煙火、殺戮嚇住了他,保住性命活下去,才能緩圖大計。

太后的訓斥和李公公的勸說聽起來確實比自己的執拗務實得多。

蕭世清現在只擔心自己來不及出城,被速來兵貴神速的北狄騎兵堵在城中,便萬事休矣。

還沒到南門,終究是出事了。

驟然而至的混亂和陡然放大的嚎哭聲讓蕭世清心驚肉跳,馬車猛地停了下來。

他的頭猝不及防地撞在車廂上,“咚”地一聲撞得很響。

蕭世清用手摸著額上撞出來淤青,顧不上疼痛,急忙掀開簾子向外看。

這一看頓時駭然,一隊明顯是北狄騎兵的人正在揮舞兵器衝殺過來。

“皇上!”

還沒等蕭世清反應過來,禁軍校尉吳齊衝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下馬車。

急切地說:“皇上,我們來晚了,南面的城門也被北狄兵佔據,出不去了!”

“那怎、怎麼辦......”蕭世清渾身顫抖不止,不敢想象如果被抓會是什麼下場。

吳齊滿臉焦急,拽著蕭世清邊走邊說:“馬車目標太大,臣等護送皇上,去東南門試試看!”

蘄國的皇城除了有四道正方位城門之外,另有四道側方位的門,總共有八個可以出入的城門。

蕭世清沒什麼主意,只能跟著吳齊跌跌撞撞地走,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怎麼沒看到李德安? ”

吳齊神情複雜地看了蕭世清一眼,說:“李公公出了皇宮便一馬當先走了,說是去聯絡太后,皇上不知道?”

蕭世清聽罷無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暗地裡看著吳齊的側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個禁軍校尉為什麼不走?

為什麼這個人還在自己身邊?事到如今,即便對方把他帶去獻給北狄的將領,自己恐怕也不會很吃驚吧。

蕭世清想,他到底做是錯了什麼,落得如此眾叛親離的下場?

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過。

哪怕是暴政,他都沒有實權可行啊。

然而史書上卻會留下“永興二年冬十月,皇城破”的記載。

後世的人會認為,蘄國的皇城被異族大軍攻陷,是他永興帝蕭世清的過錯。

吳齊拽著蕭世清,在一小隊禁軍的簇擁下,趁著北狄騎兵忙於劫掠逃亡百姓,轉進小巷中,避過了這隊先頭騎兵的鋒芒。

吳齊轉身向蕭世清再三保證一定會拼死保護。

蕭世清點了點頭,強打精神許諾,說道:“待平安出城、與太后等人匯合,朕一定會重重封賞諸位的護駕之功!”

若能活下去的話,蕭世清當然想活著逃出去。

即便太后和朝臣們不見得特別在意他的生死。

眾人在吳齊的帶領下,從小路穿街過巷,想在一片混亂的城中找出一條活路。

城中現在亂軍和難民混在一起,秩序蕩然無存。

即便是曾經最為精銳的皇宮禁軍,應付起來也十分吃力,好不容易艱難地轉移到東南門。

原先就不多計程車兵又損失了一些,還跟在蕭世清身邊的只剩下五十幾個人了。

好在,城門大開,難民蜂擁而出,城門旁既無守軍也無敵兵。

他們這一小群人被裹挾在逃難的人群中出了城。

但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遠遠地聽到有人驚叫:“北狄騎兵!北狄兵殺過來了!

哭喊聲頓時爆發開來,北狄騎兵的馬蹄聲驚心動魄地襲來。

蕭世清嚇得話都說不出,吳齊見狀一把拽住他,“皇上不要離開臣的身邊!臣拼死護衛皇上! ”

場面頓時極度混亂起來,在騎兵的追趕下,人群四散奔逃,卻被騎兵有意堵截、驅趕,最後又全部被逼回城牆下。

不斷有人倒在騎兵的馬刀下,飛濺的鮮血和馬蹄踏起的塵土混雜在一起。

哭喊和悲鳴夾雜著北狄騎兵的怒吼和狂笑,恍如人間地獄。

蕭世清拼了全力跟在吳齊身邊,總算沒有受傷,卻也始終無法逃脫。

五十餘人的禁軍早已四散,只有五六個人還聚在一起。

蕭世清被他們護著,嘗試了幾次想要衝出越來越緊縮的包圍圈,最後還是失敗了。

與周圍倖存的百姓一起,幾個人被緊緊壓縮到城牆邊緣,北狄的騎兵來回策馬賓士,大聲吆喝。

人群越是驚恐萬狀,身著異族服裝的勝利者們便越發得意。

喧囂持續了一陣,北狄的騎兵忽然安靜下來,收起了耀武揚威的姿態,全部朝向一個方向行禮。

蕭世清縮在吳齊身後看過去,只見一隊打著旗號的騎兵簇擁著一個明顯身份高貴、器宇軒昂的北狄將領,來到近前時勒馬放緩腳步。

周圍所有的騎兵一齊在馬上行禮,用聽不懂的異族語言齊聲吶喊,聲勢浩大而恭敬。

“吳齊......”蕭世清用發抖的手輕輕拽了拽禁軍校尉。

吳齊伸出手護住他,低聲說:“當心些,來者身份似乎不同尋常。”

蕭世清嚇得大氣不敢出,也不敢抬頭看,只能躲在人群的縫隙偷偷看去。

只見那個北狄將領對手下人說了些什麼,騎兵們立刻開始驅趕人群,把年輕男女和老幼區分開來。

人們似乎預感到即將來臨的悲慘命運,才剛略為平復的哭聲再度響起。

蕭世清和吳齊也被拖到年輕男女那一邊,兩人無法反抗。

吳齊暗中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短刀,終究還是放棄了徒勞的念頭。

拖拽蕭世清計程車兵力道很大,他被推了個跟頭,摔倒在地的他吃痛悶哼了聲,摔得很重一時間有點爬不起來。

士兵嫌蕭世清礙事,罵了一聲抬腿便踢,吳齊趕忙撲上去護著他,替他擋下了毆打。

士兵見狀更加惱火,大聲謾罵踢打,吳齊則緊緊地將蕭世清護在懷裡,蜷縮在地。

毆打驟然停止,一陣北狄話的呵斥聲傳來,兩人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用略帶北狄口音的中原話命令道:“站起來,站到隊伍裡去。”

吳齊掙扎著爬起來,蕭世清坐在地上,仰面看著驟然出現在身前的高大身影。

說話的正是那個北狄將領,華麗的衣著和精緻的鎧甲彰顯了他貴族的身份。

粗獷俊朗的面容充滿了北狄之地風沙磨礪出的陽剛之氣。

身上的肅殺之氣讓自幼長在深宮之中的蕭世清難以遏制地感到懼怕。

可他知道自己必須爬起來,順從地站到人群中去,才能隱藏住自己的身份。

他不能在這裡做出與眾不同的舉動從而引人注意,更不能再激怒對方。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己和吳齊的性命。

所以蕭世清掙扎著爬起來,低著頭不敢再與對方對視。

然而在他站起身的同時,卻被一把揪住衣領,被迫轉身,與足足高了他一個頭的男人四目相對。

男人看蕭世清的眼神完全變了,像是盯著一頭無助的小鹿。

“等一下,我不能讓你就這麼站到那邊去,你可是最貴重的戰利品,永興帝,蕭世清。”

此話一出,蕭世清頓時臉色變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