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罷,靈祿笑道:“黃陵柏對長柏而浩 嘆,黃陵柏望黃陵鋪而悵望。”黃陵柏拱手道:“前輩洞察黃陵之所思也!”黃煥道:“方才道兄所言,誤於六根山,雖風聞其處之異常,未知何以?道兄何以滯於六根山,所見如何?”黃陵柏一嘆道:“風聞之言未可深信,一見之下,令人惶惶。”便將路經六根山恰遇誇英子姐妹,誇英子六劍誅六魔及六根山之所見告知。

靈祿道長合掌道:“罪過,若以道長之言,某隻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眾人將目光投向靈祿,靈祿將茶水送入口中,茫然道:“六根山之害雖於靈敏年前後,可其起因卻起自十六年前,吾只知三男中之其一,他於三十六歲時為西板子雪蓮華於崑崙山魔巖宮水牢中救出,牢中二十餘人,已死其半,餘者奄奄一息,雪蓮華以冰晶蓮華丹救度十人,其間之一的譚復龍,便是此人。吾師黃龍觀大師大現雖不從武學一道,卻深諳玄黃之秘,典籍醫術與雪蓮華有多年之交。雪蓮華救出之十人,悉皆託於吾師療治,一年後十人皆愈,也是天降奇禍之時。黃龍觀之黃龍埡去崑崙山之星月不足百里之遙,罹禍龍觀之因即起於星月堡,當時星月堡血離子,同崑崙魔道七人夜入黃龍觀,可嘆吾師死於魔掌,十人中死去五人,餘者復為其掠去,吾之師兄師弟盡遭毒手,當時貧道避於香案下地穴中,倖免於難。那地穴深約三尺寬,可容下二人,彈丸之地,救吾一命。不料數日之後,譚復龍及未死之三人來到觀中,吾極為驚駭,四人為崑崙掠去未經十日,竟大異其形,蓬頭青面,血印兩頰,雙目赤紅。”

那譚復龍卻道:“我四人從此居此觀中,汝或從之為奴,或死或去。此乃念汝師救治之恩。”吾愴惶出逃,流離三年,始於天羅山小天觀安身。又一年後不料譚復龍二人竟來到小觀,觀主靈羅見而逃避,可憐觀中小師弟慘死,當時之譚復龍二人已非佔我黃龍觀之時,其形非但更為可怖,且人性漸失,那譚復龍將吾擒於掌中,瞠目而視,半晌方道:“念汝師之救治,汝去罷。”其聲嘶啞尖厲,吾今言之其聲猶若響於耳際。

吾逃離小天觀,天為蘆,地為鋪,食百家食,流離失所。吾與家室手足、繼子蔭孫者不同於一個人間,然而吾未慕其榮而失意,吾未慕其福而傷情。

萍蹤流年,飄乎歲月,八年前,吾偶過六根山,經南北疏林間之川中時,兩面疏林中走出二人,北面者一男子,南面者女子,其形如方才黃陵之所言。那女子將吾逼向南面疏林時,北面林中走出二人,吾於驚駭中觀之。其一竟又是譚復龍,二人來到近前,止了那婦人吼叫,將吾上下一遍審視,忽將血紅糙裂的雙手撮唇尖嘯,而後一掌將吾拍出一丈之外,吾僕之於他,三男三女環吾而立,橫目而視,那譚復龍張了大口又哭又笑,慘不可聞。哭笑中但聞去,去去,念汝師之救治,念汝師之救治。餘聲如泣。

吾雖恐惶萬狀,然已將生死置之,吾聞譚復龍之言,驚駭垂淚。其雖顛狂如此,三度放吾生還,其靈滅乎?其神泯乎?初於黃龍觀,譚之形猊雖異,言語清晰,後於小天觀其行愈惡 ,言語已甚含糊,今之譚復龍已至於此,他仍能不忘舊情,知吾為大宇之弟子。”

吾於恐惶中,欲問其故,譚卻撮唇長嘯,吾見之垂淚,譚手舞足蹈,其神志之如何?而今思之猶不解也!

數年來,其境時於夢中重現,令吾驚駭而覺者百思不得其解,人至於斯,其神安在?其能數次放吾逃命,其靈未泯,誰能救之,吾寧不捨棄此生。

黃陵柏震驚沉思,靈祿又道:“今六根山之男女覆滅,其自身之罪業已矣,其苦難之生已矣,皇天昭昭,其靈安在?”

黃陵柏喟然道:“前輩有此經歷,六根山之因由雖未了然,已可知其半,昨夜之目睹,驚心駭目,至此那譚復龍六人已是神志泯滅,南北之洞穴中,慘不忍睹,其已由受害之人到了那害之於人,可悲可嘆。”竺劍人道:“向聞崑崙山乃我道之墮者,漸沉邪惡之教,今聞前輩之言,及六根山之所見,崑崙山之所為,背道而行。”孟啟良道:“三年前之蘿蒙山下已見其一斑,崑崙必為世之大患!”靈祿嘆道:“人生一世,苦樂艱辛又為一說,最為慘者莫過於譚復龍六人之下場。”

二童前來請齋,靈祿起身道:“請東廂房用齋。”黃煥起身拱手前行,東廂房中素酒山味已然齊備,靈祿上首,眾人依次坐了,良朋道友,素酒蔬果,亦人生之一大快。然而眾人心中怏怏者即靈祿道長之“人生一世,苦樂艱辛又為一說,最慘者莫過於譚復龍六人之下場。”

一巡酒,一著菜,黃煥將話題扯開道:“黃陵道兄所言之誇英子為誰,竟能以六劍飛空?”黃陵柏道:“說來話長,她本為天平關一素女,天山四魔因其人而血洗天平。其先為蘭亭之弟子,後為南海萬花島媧女仙娘之徒,及小扶桑相遇之事略為告知”,竺劍人道:“媧女仙娘,南海之奇人,她與道兄之師傅、師伯名震海內外,另有宇內三奇,南極三劍,皆名震遐方。”黃陵柏道:“六根山分手時,相約三十日後雪靈相會,當初天平劫後,吾師受萬花島之託,軒同雪靈山之天鈞子,蔥嶺之太乙,神君雲中之太極子,乾元山乾元道人天空山紫伯候,殲八魔於天空山。為天平關復仇,今道姑為拜謝當年之恩,已盡往謁見,而後蘭亭侍師,而今而後,我道之俠侶也!”竺劍人道:“若如此,吾同師兄亦望雪靈一會。”

黃煥沉思道:“師傅西極子雪蓮華由崑崙水牢救出之十人,託於大宇道長,救治十人雖未復之如常,皆已大為好轉,然而大禍驟臨,非但十人仍為崑崙擄去,大宇師除了師傅倖免於難,俱皆喪生,今當初之十人亦已不存,若知其詳,惟有一見雪蓮華,未知其人何在?”黃煥之言,亦黃陵柏三人之慾,皆舉目以待。靈祿呻吟道:“西極子雪蓮華與吾師甚善,當雪蓮華將所救之十人,託於吾師時,吾曾聞其言道:“他等受崑崙之冰毒甚深,即使為道友救治,恐顛狂之狀未能盡除,數日後吾將西溟山之雪蓮,送至道友可斟酌之。今回想其言,那西溟應在西海之西北。”竺劍人沉思道:“若欲知譚復龍等人之過去及崑崙之圖謀,必往西溟山拜訪雪蓮華前輩。”黃陵柏道:“吾與二位前往雪靈若早或晚卻也無妨,只是不可食言於誇英子。今去其時尚有二十九日,我等若前往西溟山往返足足有餘,不如趁此前往如何?”靈祿呻吟道:“算來吾師為譚復龍十人醫治,去今已十六七年,蓮華前輩其時年已八十上下,以他之修身道行,不在昔今七劍之下,他與西海三玄島亦有過往,西溟山寒酷之地,前輩猶如那雪山之蓮華,愈寒則愈冷豔碩盛,百年之雪蓮華猶如極天之星辰也!”

眾人拱手竺劍人笑道:“前輩之言震人心絃,我與黃陵道兄前往西溟必矣!”

黃陵舉酒,竺劍人向師弟道:“為兄與黃陵道兄前往。賢弟可於此等候,待我二人歸來或二十餘日之後賢弟前往雪靈如何?”白羽鶴陵園良啟無奈道:“依師兄之言,吾待於黃陵二位迴轉。”

黃陵白髮前往西溟山,二人道路雖然陌生,出橋山間西北穿越青海。西海東南岸之魯公山向東即西溟山,經土人指點,二人向西北眺望,冰山雪峰際天而去,土人茫然道:“那聳山雪峰中,未知他出沒之處,其間我之山民極少前往,若逢大風雪,迷失去向定死無疑,二位要尋找的雪蓮華,我山民亦有偶然一見之時,白髮白髯,飄然而去,他若身著白袍於風雪中,有時近在目前,方驟然察覺,時似雪山白蓮為我山民醫病,因之我山民皆稱其為雪蓮仙人。”土人言罷,滿目詫疑之目光打量道:“二位要尋那雪蓮仙人,恐為不易,今天時已晚,決不可冒然入山!”黃陵柏抱拳道:“多謝指點,近日可曾有見其出山者?”那土人道:“約在十日之前,在下路經方山峰下,無意仰看天色,見那雪蓮仙人卻是一件綠色道袍,立於對面雪峰之上,綠袍迎風,蘭天雪峰煞是好看,在下忙於峰下一拜,那雪蓮仙人招了抬手,一聲清嘯向左側山峰飄飛轉眼不見,二位能否尋見仙人,只待緣份,未知二位可與仙人相識否?”竺劍人見土人之言頗為不凡,拱手道:“兄弟於近日見了蓮華前輩,我二人放了一樁心事,蓮華前輩與吾師有交,我二人今來相訪。”土人遲疑道:“二位若不嫌山家寒微,何不暫住一宿,況你二人於此生疏,且於晚間,萬萬不可!”黃陵柏二人略一對視,竺劍人拱手道:“兄弟既然熱心腸,我二人多有打擾。”那人一笑向前引路。

轉過一道山樑,天色已暗,疏林山角前現出個小小的村落,此時暮藹籠雲,村落上炊煙縷縷,黃陵柏暗自嘆道:“深山深處有人家,炊煙縹緲皆生涯。”而那竺劍亦暗自感嘆道:“悠悠魂魄所來處,何處不是此身家?”黃陵白髮心心相印,對景生情,悵然一嘆!

村頭一塊白石,斜插冰雪之中,上刻“三寒村”三字,黃陵柏一句一字念道:“三、寒、村!”那人回頭苦笑道:“二位定然不解三寒之意。”那人幽幽嘆道:“天寒地寒心寒也!”二人聞之倍為不解。黃陵柏忖道:“天寒地寒乃此地之寒酷也,未知那心寒何意?”那人再未言之。詫疑間三人進了村子。時在初春,草木未蘇,朔風猶寒,黃陵柏暗自嘆道:“黃陵鋪四時分明,後於三洋小扶桑不見冰雪之寒,猶未見人情之炎涼,今之三寒村,心寒何什?”

蕭索之街巷,行人寥寥,見之者,與那人點頭而過,而二人錦爛衣著,白袍素帶卻令其驚疑注目。

轉過幾處房舍,來到一處土牆外那土人於門外以手撥了撥暗機,開了木門,東廂三間草房內走出一中年女子,身後隨了個三歲小兒。

那土人問婦人打了個手勢,低低數言,黃陵二人卻不解其意,婦人遲疑地打量二人後,轉向草屋旁的一間低矮土房。

那人轉過身來道:“二位請!”扯起一扇厚重的草簾,房內一盞油燈,卻什明亮,房間一明兩暗,若無油燈,明間不明,暗間更暗,土牆厚約二尺,一扇厚重的木門,房中板桌木凳,皆已陳舊,餘無他物。

二人依土人之意,於木凳上坐了,竺劍人看那燈盞內油色鮮亮,卻什濃稠,乃野熊之油脂,那人對面坐了,其憨厚粗重的眉間,面有一絲慚意。黃陵二心中明瞭,那人為家中之寒苦而自疚。

時未久,那婦人提了個厚重的陶罐三個粗糙的大碗,陶罐中盛了熱氣騰騰的白水,倒了三大碗,放下一瓦罐,側了側身,以示禮意。那人向婦人數言,黃陵二人亦不解其意,婦人點頭去了。那人起手道:“二位請!”黃陵柏拱手笑道:“在下尚不知兄弟之名姓。”那人苦笑道:“小的譚複道!”黃陵白髮聞之一愣,驟然想起六根山,靈祿道長之言,不禁愕然。

兩口熱水下肚,黃陵柏拱手道:“方才聽兄弟之言三寒村,天寒地寒,此地雪山冰峰,名符其實,只是那心寒二字,什是不解。未知可有其因?”譚複道微微一嘆尚未開口,忽聽那東首房中一個蒼老無力的聲音道:“我兒啊,外面是什麼人來到我家?譚複道高聲道:“老孃休怕,他二人乃是與雪蓮仙人相識的道人,因路遇雪山下,問那仙人去處,兒見天時已晚方留他二人家中一宿。”老婦人聽了雪蓮仙人之名,卻口中唸唸有詞,唯雪蓮仙人四字可聞,餘者,聽不真切。

譚複道久久未言,卻嘆息不已,此時那婦人掀了草簾走來,雙手捧了個什大的青草袋,譚複道起身接了,放於木板桌上,將板桌向前拉了拉,由草袋中取出一疊青黑色大並,兩個瓦罐,一罐乃土人稱之為茶姐的白色油湯,一罐熱騰騰的大塊熊肉。

以水代酒,土房中雖然四壁簡陋,卻什和暖。厚厚的土牆中,有夾道,灶中炊火煮飯、煙火由火道湧入土牆,因之房外凜冽嚴寒,房中卻暖如和春,此乃三寒村之唯一溫暖。

當黃陵柏再次詢問時,譚複道長嘆中道出那揪心的寒心事。

三寒村在十六年前,卻是百年來的“風雪寨”,為風雪寨易名“三寒村”的,就是二位要尋找的西溟山雪蓮華。譚複道嘆道:“祖輩為何在這魯公、西溟二山之間立足築房,紮下根來,傳宗續代,後人言傳不一,如此寒苦之地,懇田狩獵,不甚近人意,然而後者卻依此為故土,無有他遷之念。代傳至今,三寒村九十餘戶,三百人丁。於此荒寒之地 ,已是可觀之村寨,多少年來,平靜、貧困中耕者耕之,獵者獵之,平淡相交,公平處之,向無強弱欺壓,炎涼冷眼,清貧續宗譜,倒是個寒酷中的世外桃園。不與外界往來,就無有那爾虞我詐的侵入,人生由此想來,即是人間福地。因之,百餘年來,“風雪嚴寒日漫漫,土居陋室暖融融,不知名利是何物?春耕冬獵度此生。”

譚複道嘆道:“小的今已四十七歲,回想三十一歲那年,痛心疾首,那時若非雪蓮仙人,風雪寨將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亡命失蹤。當時寨中失去之二十一人,無一生還,可嘆我那兄長譚復龍至今了無音信。”

黃陵柏二人大為驚愕,竺劍人慾言又止,譚複道嘆道:“那日近午,寨中倒是個難得的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又是春耕之時,老少集於向陽處,老人漫話那往復重談的舊話,少者戲於那初萌春綠的黃草地。”

當時在下由坎田走來,拿取應用之物,忽聽寨外林中一聲從未耳聞的尖叫,嘯聲滲人,在下驚顧時,面前站了個猊若天神的鬼怪,在下一時驚呆,竟忘了逃避,其實逃避也是枉然,那怪揚了揚長滿長毛的大手,吾便如入夢境迷惘中天旋地轉,耳中哭嚎之聲漸遠,此後之事已無所知。

譚複道端起碗來,吸了口白水道:“在下醒來時已是來日晨後。”房中老婦人泣道:“復龍之父,復龍今在何處?”黃陵柏聞之心痛,譚複道下淚道:“在下若非雪蓮仙人,已成廢人。寨中死傷二十餘人,非但無有音信,至今卻不知那場大禍為何?有遇見仙人者中叩問時,仙人只是搖頭嘆息,未能告之一二。”

房中老婦哀泣,三人默默無語,黃陵柏暗自嘆道:“譚復龍原是三寒村之平民,六根山中竟成了魔,成了怪”,再想靈祿道長之言,深深吐了口長氣,和那老婦之哀泣令人神魂憔悴,土房外的風聲好似那冤魂的泣訴,幽靈在迴盪。

譚複道直了直身子道:“後來村中後生,決意要將風雪寨遷往他地,可談何容易,遷而不成,卻要易個名兒,七嘴八舌,未能定止,半年後在下與鄰家兄長於雪山下再遇雪蓮仙人時,方得了這個三寒之名。三寒二字雖不什吉利,卻是實情,一年中多半是冰天雪地,那場禍令人心寒,因之就認了這個名兒。”

此即是由風雪寨到三寒村的由來,十六年過去了,西溟山上風雪年年,天災人禍淒涼貧窮,怎不心寒,可憐蒼生,可憐三寒村之眾生,受此貧苦之寒,茫然再來,悄然而去,人生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