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回來了!”夏侯錚一聲喊,扯住蒙佐、關木的馬韁,道,“有活幹了。”

兩人躍下馬,蒙佐朗聲道:“兄弟們憋久了吧?”

“是!”幾百人同時高喊。

“吃飽喝足,沒上過女人的,統統留下──玩命的活!”蒙佐說完,男人們便是一陣轟笑。

“老大,你去不?”一人高喊。

“轟!”又是一陣暴笑。

“臭小子,連你都能去,老大當然去拉!”關木笑得透不過氣來。蘇爰走到蒙佐跟前,低聲道:“我那有兩百多──童子兵。”

“關木!”“在!”蒙佐強忍住笑意,道:“你把所有童子兵挑出來,交給蘇爰,這些小兄弟,這趟活不去!查漏了一個,你也別去了。”

“啊?──是!”關木“嘿嘿”一笑,大聲道,“兄弟們自覺點啊,一個個來~~~~~~”

一片嬉鬧聲中,蘇爰道:“老大,真讓我帶一群娃娃兵留下?”

“蘇爰,”蒙佐正色道,“你做事小心周全,他們都是苦孩子,如果我們回不來,有你帶他們,我放心。”幾個兄弟都沉默了,蒙佐從來都只會把樂觀和鬥志帶給大家;可這次,從他的神情中,他們明白了這次不是尋常的劫掠,而是事關生死的搏命一戰。

夏侯錚一拳砸在蘇爰肩頭,道:“兄弟知道你從不碰女人,現在有了中意的姑娘,你不留,誰留?操!大男人,哭個甚!”

蘇爰含著淚花,一把攬過三個兄弟,道:“都給我活著回來!”

“走,去喝!”夏侯錚推著三個兄弟,大聲道,“大夥兒喝!”

第二天,蒙佐帶著一支九百人的“男人”隊伍離開了河谷營地,沿著鉅野澤東岸的蘆葦地秘密往北進發。“老大,北邊在打仗,我們去劫糧?”夏侯錚問道。

蒙佐道:“豈止官糧,我們去劫一座城!如果讓晉軍在黃淮站穩腳跟,那我們還吃什麼!”

晉軍主力開赴河北作戰後,留守石門的毛虎生部便擔起了押運糧草,守衛後路的重責。毛虎生修完大渠,又徵發民夫修築石門水陸大寨。桓溫選他做後衛,正是看中此人執行軍令一絲不苟,辦事又快又牢靠。可這毛虎生做事雖然認識,卻不顧百姓死活,也不大約束部下軍紀,修渠期間已經死了不少人,頗多民怨。

蒙佐在得悉石門內情後,便讓關木挑了二百機靈善對的兄弟,扮作民夫,裝成被晉軍“徵發”,混進了石門要塞潛伏起來。幾個月的戰亂讓以鉅野澤為生的漁民紛紛逃亡,所以蒙佐和他的兄弟們很輕易的收集到了幾十只大小漁船,略加改造,成了能夠衝擊水寨的小艇。

剩下的七百分成兩部分,夏侯錚帶四百人和所有的戰馬隱藏到離石門陸寨不遠的河谷疏林中;蒙佐選了三百精通水性的戰士在漫無邊際的蘆葦蕩中操練起水戰和登陸作戰。

石門要塞中的上萬民夫和五千守軍只用了八天就修成了水陸大寨,與先前燕軍修築的石門石城構成了內外兩層十分堅固的防禦體系,桓公渚由南向北穿過水寨匯入黃河。

第九天午後,關木傳來訊息,說有一大批物資正從南方運來,大多是藥材。蒙佐得到訊息,感到機會來臨,便立刻飛馬趕到夏侯錚處。

“看!”蒙佐攤開簡易羊皮地圖,手指一點那道細長的藍線,道,“桓公渚。我們在這──”他的手指划向藍線東岸的疏林與溼地,“這是個守軍引出來的好機會。你從東面弓騎包抄,我在兩岸蘆葦地埋伏。船上裝的是十萬大軍避暑解熱的藥材,毛虎生不敢不救。他一出來,我們就掉頭去抄他老家。”

“船隊現在到哪兒了?”夏侯錚問。

“快到彭城了,還有幾天時間準備。”蒙佐道,“我得離開一趟,你等我訊息行動。”

“好,早去早回,我等你。”夏侯錚伸出右手。蒙佐右手“啪!”與之一合,轉身離開。

蒙佐離開疏林後,沒有回蘆葦蕩,而是單騎往西,渡過黃河,朝枋頭疾馳。

彭城西大澤岸邊,近二十隻大型商船整裝待發,船上的水手們正在最後一次清點貨物。

“韓伯啊,這可是我們梁家頭一回給朝廷辦事,萬不可出了差錯。”布衣草鞋的梁巖邊打包邊說。一旁的韓伯環視水面,道:“我還是那個意思,我們做買賣的,不該扯到朝廷的事上去。朝廷戰事,風雲莫測,其險猶勝商場啊。”

“聽你的,就這次。”梁巖打完最後一個包,起身道,“真正的大商,是靠戰爭發家的。”

“各船,報號!”韓伯高喝一聲,船隊上空響起了“諸事完結”的回應。

“起──錨!”梁巖發出旗語,“譁~~!”船隊出航,一片歡呼。

“噗!”慕容垂被一聲輕響驚醒,案頭多了一枝羽箭,箭桿上包著一卷白布。慕容垂沒有驚動護衛,四下一看,來者已走,遂拔下羽箭,解下白布。白布上寫著一行工整的隸書:“三日後,取石門。”慕容垂壓下心中的疑惑與顧慮,將白布點著,看著它化為灰燼。

“三日後,取石門。”慕容垂正在盤算,忽聽護衛在帳外喊道:“樂安王到!”

“嘩啦~!”帳幕揭開,重傷初愈的慕容臧和他的兩個兒子衝他一躬。

“大將軍,老夫傷好了,請戰,為兒子報仇!”慕容臧道,身上甲葉“唏哩嘩啦”作響。

慕容章也是一般,躬身請戰。慕容垂的目光落在了慕容尚身上,年輕的將軍平靜的說:“晉軍不斷糧,我軍不出戰,遲,則怕朝廷有變,秦國有變。”

慕容垂微微點頭,又想起了“三日後,取石門。”的字條,拿起令牌,道:“慕容臧、慕容尚聽令!”

“嗨!”父子二人跨前一步,正色待命。“命你二人引本部軍馬,三日後進軍石門,斷晉軍糧道,得石門後不得出戰,兩個月內丟了石門,提頭來見!”

“嗨!”父子齊應。

慕容垂看了看急得冒火的慕容章,從案上拿起那枝羽箭,揚了揚,道:“刺客都跑到我大帳來了,著門牙將軍慕容章為中軍護軍──再發生這種事,就回燕山放馬去吧。”

慕容章憋著笑意,接下了任命。慕容尚低下頭,他顯然看出了慕容垂的用意:鎮守石門要的是耐心與堅忍,而自己這個二弟是個火爆脾氣,只會攻不會守,兩個月保準違抗軍令擅自出戰,於全域性不利;再者,父親已經死了兩個兒子,一旦石門失守,他父子二人殉難,也好留下慕容章一脈孤血延續香火──為大將者思慮及此,如何不叫人效死命!

慕容臧三人離開後,慕容垂又發了幾道軍令:范陽王慕容德率部較慕容臧部晚三日進駐石門;左衛將軍孟高由修武佯攻晉軍靠岸船隊,拖住晉軍不能分身。

三聲蟲鳴,蘆葦蕩的守侯在小艇旁的黑甲戰士們等來了他們的老大。

蒙佐竄上一艘小艇,手一擺,說了聲“出發”,三、四十隻小艇便往西開航。

“是時候了,兄弟們,走!”夏侯錚只帶了一半人馬,沿著大澤東岸疾馳。

“前面就是鉅野澤了!”梁巖格外興奮,過鉅野澤就到石門,此行的目的地。

“看!騎兵!”一名水手指著岸上大叫。只見東岸揚起一道黑色煙塵,大隊騎兵呼嘯而來。

“是馬賊!”韓伯認出了為首的夏侯錚,大吼,“上擋甲,下帆,靠攏!”

“晚拉!”夏侯錚一聲大喝,“放箭!”黑色騎士們張弓搭箭,點起火苗,勁弦齊響。

“颼~颼~颼~颼~”一排排密集的火箭灑向毫無防備的商船,化作了熊熊烈焰。

“保護藥材啊!”梁巖嘶吼著,抄起麻袋不停的拍打竄起的火苗。韓伯再也呵斥不住四散奔逃的水手們,火勢越燒越旺,十七條船著了九條,其餘八條被夾在著火的船中間動彈不得,水手們紛紛跳河逃命,船上亂作一團。

“報~~!”斥候衝到毛虎生跟前,低聲道:“梁家商船隊在鉅野澤南遇襲!”毛虎生“霍”得起身,問:“什麼人乾的?”

“淮北馬賊!”

“又是蒙佐!”毛虎生一掌拍在案上,道,“傳我軍令,點齊兩千軍士隨我剿賊!副將留守,關閉石門!”

“嗨!”斥候得令而去。

夏侯錚望著熊熊燃燒的水面,嗅著瀰漫在空氣中的藥材味,哈哈大笑,手一揮,道:“兄弟們,走!”騎士們一陣歡呼,拔馬掉頭,跟著他消失在疏林間。

“我的藥材啊~!”被救上另一條船的梁巖嚎啕大哭,韓伯侍立一旁,暗暗嘆氣。

埋伏在石門水寨外不遠處蘆葦叢中的蒙佐目睹了一隊兩千人的晉軍往南去,嘴角浮出一絲冷笑。他抬頭看看天,日已西垂,暑氣消散,只等天黑。

石門城塞靜靜的躺在無邊的夜色中。一道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在城頭的崗哨裡,不等哨兵回頭,一下捂住他的嘴,閃亮的短劍劃過其喉間。一聲蟲鳴,另一個崗哨也回應一聲蟲鳴。

七、八月正是蟲鳥繁盛的季節,何況石門位於二水交接處,蟲子更多,自然不會有人懷疑。蟲子們順著外圍崗哨叫了一圈,累了,城寨又陷入死寂。

幾條人影竄到水門旁,緩緩拉動石輪索盤,橫亙在水道中央的柵欄一點一點離開水面。城寨西南鉅野澤上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木槳擊水聲,幾十只小艇輕快的漂過大渠,遙遙可見那黑洞洞的水門。

陸寨之外,涼風習習,四百人的黑衣騎隊牽著五百匹空馬來到寨門口,上下各兩聲蛙叫,寨門“嘎嘎”裂開一道縫,騎隊魚貫而入。

“颶~~~~!”一枝響箭掠破天際:行動的訊號響起!

“殺!”從陸寨殺入的騎士們首先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黑色狂飆好似一支利矛,刺透了城寨的心臟地帶,火箭伴著喊殺聲呼嘯著點燃了漆黑的大地,蹄聲踏破了夏日寧靜的夜晚,驚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守軍。

“老大,上岸!”早已埋伏在水門附近的關木帶著他的人手搶佔了倉庫與渡口,接應蒙佐登陸的人馬。

“你守住水道,我殺過去!”蒙佐一聲喝,帶著三百名戰士去與夏侯錚匯合。

“救火!”城寨一片混亂,大火在中央營區蔓延。毛虎生不在,留守的副將陶循連連呵斥也控制不住局面。埋伏在城中的人紛紛高喊:“燕軍來了!燕軍來了!將軍棄城逃跑了!將軍戰死了~~!”把局面攪得愈發不可收拾。守軍與民夫爭相出逃,踐踏無數。

“老大,上馬!”火光中夏侯錚瞧見了蒙佐的人馬,大呼道。

“上馬!”蒙佐長刀一揮,躍上一匹空馬,身後的戰士們也紛紛上馬,轉眼從一支步兵變成了一支騎兵。

“殺!”兩隊騎兵齊頭並進,見人就砍,如虎入羊群,形成了一邊倒的屠殺。關木的兩百人按照計劃在渡口集結,開啟武器倉庫,取出強弓勁弩,分頭守住水道碼頭各個出口,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保證倉庫不被戰火所毀。

夏侯錚遠遠望見了陶循那壯碩的身軀,大喝一聲,鐵矛一挺,帶著幾十騎殺過去。陶循也看見了夏侯錚,大斧一揚,威風凜凜的堵在路中央,喝道:“來!”“好!”夏侯錚疾風般掠出,飛馳一擊。

“當!”矛斧相擊,火星四濺。“再來!”陶循鬚髮倒立,扯去戰甲,全身黑毛在夜風中拂動。“來!”夏侯錚殺性大起,兩腿一夾馬腹,又是一個衝刺。

“噹噹──噗!”矛斧連擊兩下,夏侯錚掉轉馬頭,看了看矛尖上的血跡。陶循心口血湧如注,雙目環睜,口中念道:“決死一戰,以身殉國!”兀自不倒。

夏侯錚喝開眾人,道:“別去動他,我們殺!”說完回頭看了陶循一眼,道,“好漢子!”

拂曉的初陽灑在鉅野澤寧靜的水面上,石門一片死寂,貼近水道的澤水泛起了奇異的紅色。夏蟲幽幽而鳴,彷彿在為死去的亡靈頌唱輓歌。

蒙佐和他的兄弟們踏在滿地的屍體上,這一仗,他們殺得很乾淨,三千守軍沒有一個活著留下,受傷的也被他們一刀一個補殺。“帶上死傷的弟兄,補期水糧,咱們走!”蒙佐有些暈眩,他也是第一次殺這麼多人,不願在這裡多呆一刻。

第三天午後,慕容臧、慕容尚的萬餘軍馬準時出現在石門要塞的正北方。當斥候把石門慘狀回報時,父子倆驚呆了──有誰能在一夜之間襲破有重兵把守工事完備的石門要塞,還能從容撤走不留一絲痕跡!當燕軍進駐後,才發現除了滿地的屍體,其餘守城所用器械物資一律完好無損,可以讓燕軍迅速展開防禦,遏制晉軍反撲。

“究竟是什麼人完成了這一壯舉?”慕容尚站在城頭,尋思道,“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和這個不知名的神秘對手交鋒,那可真是一大快事啊!”

毛虎生在鉅野澤畔遇上了殘存的半支船隊,剩下的藥材一包一包晾在岸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我的藥材啊,藥材啊~~”梁巖有些癲狂的在岸邊跳來跳去,時而摸摸藥包,時而嗅嗅藥沫,韓伯望著他,默然不語。

“將軍,石門被燕軍奪去了。”斥候不敢高聲說話,垂首道。

毛虎生一下子楞在當場,良久,哈哈大笑起來──馬賊不見蹤影,石門同時失守,自己是被燕人和蒙佐聯手擺了一道!

“砰!”石門失陷的訊息傳來,桓溫雙拳重重的砸在案桌上,頹然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