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個瞬間,賈蘭覺得時間彷彿停滯了下來,靈覺變得模糊,念頭也難以轉動,但很快這種異樣就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渾身上下充斥著的一股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覺。

在周圍眾多人眼裡,賈蘭只是看上去愣了一下,但在賈蘭靈覺中,時間彷彿變得不復存在似的。

短暫驚訝後的賈蘭竭力感覺到自己的心神,將其沉澱下來,默默地感受著。

漸漸地,他進入了一種空明的狀態,原本漆黑的四周好像有了一絲光明,在停滯的時間長流中,有什麼動了一下,可當賈蘭想要睜開眼去看時,只有視之不見,觸之不及的黑暗。

忽然,賈蘭覺得身子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精神空靈,彷彿是睡了一個好覺那般舒爽。

五感復歸的他立刻約束心神,將諸般起伏著的念頭重新按捺住,徐徐睜開眼睛。

手心上傳來一股溫軟的感覺。

李紈眼眶紅紅地站在面前,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薛姨媽感動地看著這一幕,與王夫人道:“姐姐,蘭哥兒真是孝順!”

王夫人嘴角扯起一個微笑,朝妹妹點了點頭,只是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薛姨媽瞧得真切,覺得是王夫人對賈蘭母子感到有些吃味,又或許是勾起了賈珠的回憶,也不再多言,只端坐起安生當個觀眾。

這一幕都落在如今感官敏銳了許多的賈蘭眼中,若是往常,他恐怕也不會多想,可今日賈蘭明顯地感受到王夫人氣場在不正常地起伏著。

賈蘭雙目一凜。

很久前開始,他就覺得王夫人不管對自己還是對李紈,都有種複雜的感覺。

說不上喜歡,又說不上厭惡。

如今王夫人那不穩的氣場似乎在印證著賈蘭的想法。

一瞬間,腦洞大開的他閃出許多想法。

比如,關於自己的身世。

莫非賈珠和李紈之間,還有著自己不清楚的過往?

轉念之間,這些個念頭反過來被賈蘭一一壓制了下去,原因無他,他覺得沒有證據的揣測只會得出各種狗血的猜測。

中土之人重視家族的傳承重於一切,如果說是鄉下土財主賈蘭或許還會相信一二,可這是榮國府,哪怕再是骯髒,也不敢在血嗣上動手腳。如王熙鳳害尤二姐,那也是在她得了落紅之症,再無希望時才作出的舉動。可見若不是逼急了,鳳姐也不敢。

再說了,賈府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篩子,哪裡還能藏下什麼秘密?

隨著修為邁入見聞境,賈蘭得以更為細微地觀察王夫人臉上的表情以及身上的氣場,細看再三,雖說氣場確實在起伏著,可當中仍舊是喜悅這種積極的情緒為主,並沒有惡念等負面情緒,不像院子外那一圈各懷雜念的僕人。

恐怕是自己多疑了吧?

賈蘭曬然一笑。

或許,這只是中土婆媳之間綿延了上千年錯綜複雜的關係罷了。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人性的複雜在於各種糾纏不清的關係。婆媳關係,無論是在什麼時候都是最難處理的關係,這是一個千年難題,比聖人的十大關係還要無解。

賈蘭想,或許是兩人在很早的時候結下了些什麼心結,到如今尚未解開,只是事關長輩隱私,恪守婦道又深諳為親者諱的李紈是一個字兒也不會說的。

這世道,哪怕是再親近的人,誰與誰之間真的會半點小摩擦也沒有呢?

府里人都稱讚王夫人心善,探春也說過王夫人“是個佛爺似的”,但說到底王夫人也只是一個封建式大家長,她的身上有著大家族的體面,同樣也有著大家族的虛偽。

這種所謂的善,只是打了折的善。

當然,看事情不能求全責備,便是在未來的世界裡,不也是一樣有著一大群所謂的“慈善家”,打著慈善的名號,實際上想著的卻是把自己的財富藏的牢牢的以便傳承下去,有人曾經辛辣地評論道:“越自私的西方富豪,越喜歡做慈善。”

若是真富豪手裡掌握著潑天的財富那也就算了,更可惡的是那些借慈善之名,利用普羅大眾的同情心行斂財之實的那一路人。

什麼詐捐,擺拍公益的,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回過頭來看,如王夫人這般“體面”的“佛爺”,已經很不錯了。便是原書裡的李紈,得了個“菩薩”的外號,雖然惡事沒做過,可善事也沒做一樁,只是一個無見無聞,心如槁木死灰活死人,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

還是現在的李紈好……

賈蘭正想著,忽聽外頭鑼鼓喧天,外頭幾個家人跑進二門口報喜道:“二報三報的人俱一起到了!”

“捷報順天府大興縣老爺,賈諱蘭,高中淳治十六年會試第一名會元,金鑾殿上面聖!”

和一報相比,二報的要顯得隆重多了,一隊二十人走到榮國府門前,敲鑼打鼓,燃放鞭炮,好不喜慶。

沒多久,三報的也到了,大興知縣親自帶著手下,以紅綾為旗,金書立竿以揚之,上有黃紵絲金書的“會元”二字。

賈母聞信便道:“開中門迎接!”

眾人攙扶著賈母迎了出來,和大興知縣見過禮,賈蘭從知縣手裡接過“會元”匾。

知縣還是那位知縣,可和年前相比,如今的他卻多了幾分巴結的味道,親近的語氣之中還略略帶上一絲諂媚。

賈蘭暗歎,縱然方今儒家大盛,可只要當了官,所謂的文人風骨便自然會漸漸消磨,稜角變得圓滑起來,這就是為什麼世人多懷念海剛鋒,便是以後世階級劃分的理論來看,海瑞也是封建統治階層之中的一個異類。

不得不承認,哪怕是架空的世界,經歷了唐宋元明四個朝代,儒家的頹勢越發的明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計程車大夫精神隨著南宋的傾頹而徹底式微,中間經歷了“太監化”的元代,又在明代異化成了與皇權對立的“反對文化”,最終徹底崩塌,進入“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

文化的興起才有民族的興起,反之,文化的衰落,必將是民族的衰落。

當儒家失去了創新的核心,陷入固步自封的惡性迴圈,必然會導致儒家精神的錯亂以及社會倫理的崩潰,各種極端思潮應運而生,亂世來臨,神州再歷浩劫。

“賈會元前途無可限量,翌日金鑾殿上當可大魁天下!”

“承老父母的貴言,殿試之上賈蘭一定盡力。”賈蘭笑著應道,心中雖憂慮,可今日畢竟是個喜慶的日子。

大興縣令笑著寒暄了幾句便返回府衙,一副春風滿臉的樣子。

實在是因為賈蘭太給他漲臉。

所謂“惡貫滿盈,附郭京城”,擔任京城附郭知縣對於絕大多數的官員而言簡直猶如噩夢,本朝的大興縣令基本沒幾個可以全身而退,得點小過被貶出神京已是家常便飯。這大興縣令早已懷抱決意,沒想到有賈蘭橫空出世,在他任上連中了兩元,在古代極為看重教化的社會,這可是大大的政績,想必明年吏部考核一個優等是肯定逃不掉的了。

而此時榮國府內院,史湘雲也在聊著類似的話題。

“蘭哥兒之前是解元,如今得了會元便是連中兩元,若是翌日金鑾殿上再得狀元,豈不是三元及第?!”

“三元及第?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今日會試放榜,疊翠書院索性連同旬休一起給了學生們三天的假期,回到家裡的賈環眼中登時一亮:“本朝至今尚未有過三元及第者,蘭哥兒若能得此殊榮,那真是天大的殊榮!”

眾人聞言俱是一愣,紛紛將目光投向賈環,心中訝異。

才兩個月不見,賈環的精氣神竟和從前大不一樣。此刻的他眼中一片清澈,過去那種讓人生厭的狡黠神色已然消失不見,態度真誠。

望著今非昔比的胞弟,探春欣慰地笑了笑:“環弟,只要努力用功,你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