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綠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涼州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郁不歡。這個少女正是上官靜兒。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路程了。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著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著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著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峻。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有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鬚漢子,相貌頗為粗豪。上官靜兒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兩騎馬忽然從前面折回,上官靜兒心中一動,想起長孫伯伯和她說過的江湖勾當,暗道:“這莫非是綠林道上的踩盤子麼?”綠林好漢在進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偵察虛實,江湖上的黑語就叫做“踩盤子”。上官靜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眼,那兩騎快馬從她身邊擦過,突然爆出一陣哈哈的笑聲,上官靜兒心中有氣,想要斥責他們無禮,轉念一想,何苦多惹閒事,姑且忍住,那兩騎快馬也去得遠了。

再走一會,前面又是兩騎快馬奔來,上官靜兒想道:“若然真是踩盤子的話,那就是有兩撥強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這兩乘騎客,都懸有腰刀,掛有弓箭,上官靜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

再往前走,進入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碰不見人,上官婉兒正在詫異,心道:“第一撥的兩騎快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盤子的話,前面應該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見?”忽聽得側面林中,有琤琤琮琮的古琴之聲傳出,甚是蒼涼,上官靜兒心情本來抑鬱,被這琴聲一挑,更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但聽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上官靜兒想道:“原來天地之間,除我之外,也還有傷心之人。”觸起同感,便下了青驢,緩緩走入林中。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嘆,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計程車子,林中繫有一匹瘦馬,馬背上只有一個破舊的書籃,幾卷舊書,一目瞭然,此外別無長物。上官靜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絕不會是這個窮酸。”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靜兒向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一意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悽愴了。

那書生卻並不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言愁?”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鶯語間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易為歡暢之韻。上官婉兒怔了一怔,只聽得他隨著琴音歌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曉樹流鸞滿,春堤芳草積。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花蝶來未已,山光暖將夕。”

上官靜兒呆呆發愣,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寫“宮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司馬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目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這首詩寫御苑春光,綺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上官靜兒心中疑雲頓起:“我讚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道我的來歷了麼?”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許多人競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麼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最著名的一首宮詞,也不足為怪。只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

一曲既終,那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淒涼的況味,上官靜兒道:“哀樂無端,卻為何來?”那書生道:“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上官靜兒笑道:“原來你這一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那書生道:“怎麼?”上官靜兒道:“你剛才彈給自己聽的那首曲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吧?琴奏悽絕,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注才能彈奏出來;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妙,終是不大自然。”

那書生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上官靜兒,半晌說道:“原來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來不是歡樂中人,怎彈得出歡愉曲詞?”

兩人目光相接,上官靜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哪兒見過似的。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拋磚引玉,願聆姑娘雅奏。”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靜兒接過古琴,她心中充滿復仇之念,纖指一撥,不自覺地彈出高亢激昂之調,那少年書生劍眉一揚,聳然動容,聽出她彈的乃是當代詩人楊炯所作的一首《從軍行》。琴音如鐵騎突出,刀槍鏗鳴,上官婉兒隨著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那書生面色倏變,忽地又仰天狂笑,朗聲說道:“不錯,不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當今之世,大丈夫自當鐵馬金戈,縱橫天下!豈可只尋章覓句,作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上官靜兒歉然說道:“我不是有心說你的。”那少年書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頗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說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有我的感觸,你不必介懷。”騎上瘦馬,也不和上官靜兒道別,徑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