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的長孫兄妹與上官靜兒亦是大驚失色,長孫泰“砰”的一拳,開啟大門,再也顧不得老父的吩咐,衝了出來,但聽得毒觀音一聲厲笑,拖了惡行者跳上那橫過山谷的架空棧道,疾奔而下,轉瞬之間,不見蹤影。李元躺在地上,身體插滿銀針,死狀極慘!父親面色慘白,不知有否受傷?
長孫均量招了招手,把一雙兒女喚到跟前,說道:“你們把這位義士埋了,記著以後年年今日,給他上墳。”回過頭來,對上官靜兒說道:“靜兒,你和我到屋子裡面去說話。”神情沉重之極,看來是有極重大的事情吩咐。
上官靜兒心中七上八落,和長孫均量回到家中,長孫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鄭溫,鄭溫微有喘息,仍然未醒。長孫均量悽愴說道:“老朋友,我顧不得你了!”隨即把大門緊閉,緩緩說道:“靜兒,這事情我本想再過兩年,待你成年,再告訴你,現在是等不及了。”上官靜兒驚道:“怎麼?”長孫均量道:“我已中了兩枚透穴神針,縱是不死,亦成殘廢,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復武功。這還是義士李元,替我擋了一擋,才能僥倖逃生。”上官靜兒“啊”了一聲,驚得呆了。長孫均量續道:“為了防備那女魔頭再來,明日我便搬家,我與你只有今日相聚了。”上官靜兒道:“伯伯搬到哪裡,侄女自當隨去侍奉。”長孫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緊要的事情要辦。”
上官靜兒心頭狂跳,暗暗猜到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關,果然長孫均量說道:“婉兒,你知道你祖父和父親是怎樣死的?”上官靜兒道:“聽王安說,是癘疫死的。”長孫均量嘆口氣道:“不錯,那是一場癘疫,梨後便是播疫的女魔。這一場癘疫害死司馬室的無數王孫貴族,義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親!他們都是李梨殺掉的!”
七年來的疑團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靂,震得上官靜兒幾乎失了知覺,呆呆地望著長孫均量,竟自哭不出來。
七年來長孫均量在上官靜兒面前,反覆地數說梨後的罪惡,已不知說了幾千萬遍,上官靜兒對梨後自無好感,但她自負是超越男兒的女中才子,故此對於一個能壓倒天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李梨卻也禁不住在心底裡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這個既令自己憎恨,又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長孫均量撫著上官靜兒的頭髮,緩緩說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儀官拜西臺侍郎,父親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讀,那時先太子司馬弘還在,看不過梨後欺壓他的父皇,更恐懼母親專權,行將篡奪司馬家的天下,因此寧願冒不孝之名,暗中勸父皇廢立母后,並和一班親信的大臣商議,準備一舉盡殲母后的黨羽,司馬高宗皇帝給太子說動,叫你祖父起草廢立的詔書,哪料事機不密,被梨後知道,深夜搜宮,當著高宗皇帝面前,在你祖父身上將詔書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親就並遭誅戮,你母親也被沒入宮中為奴,你本來也將不免,幸得王安早知訊息,才帶你逃出來!”
上官靜兒道:“我的母親……”長孫均量道:“王安說你母親也在癘疾中死去,那是免你傷心。”上官靜兒想起祖父、父親慘遭殺戮,母親入宮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如刀割,拼命咬著嘴唇,不使滴下淚來,向長孫均量叩了三個響頭,悲聲說道:“大恩不言報,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是無法報答的了,但願能手刃這個禍害天下的女魔王……”長孫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義士,都要感謝於你,也不枉我這幾年來的心血了。”上官靜兒悽然說道:“如今我才知道伯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向不聽你的教誨,沒有學到你的武功。”長孫均量道:“幹這等大事,最要沉著堅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璧兒、泰兒的劍法比你強,但若說到要刺殺萬乘之君,他們就挑不起這副擔子了!好,靜兒,你今日就走吧,我這柄隨身的寶劍送給你了。”解下寶劍之時,同時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梨後託鄭溫交給廢太子司馬賢的書信,李元再轉託長孫均量轉交的,長孫均量恨恨的將那封信拾了起來,正待把它撕個稀爛,以洩心頭之憤,上官靜兒一時好奇,道:“且瞧瞧她寫些什麼?”長孫均量道:“也好,就讓你認得這女魔王的字跡,將來或許有用。”
上官靜兒將信拆開,只見上面寫道:“字付賢兒如晤:你幼好讀書,本當嘉許。所惜者你不知活讀古書,而反為古書所囿,你應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於今世,若使你為帝,泥古不化,禍害天下,比從不讀書者之禍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靜兒第一個念頭是:“她自己禍害天下,反而拿來教誡兒子!”再而一想,這些話竟是大有見識,不能因人廢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長宮中,不知稼穡艱難,不知民間疾苦,受群小之包圍,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吾又忙於國事,無暇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憂。涼州人情風俗,勤勞樸素,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我令你遠適涼州,實望你善體吾心。勤樸民情,可洗你紈絝之氣,奇山異水,可開拓你狹窄之心胸,父母愛子,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
上官靜兒讀到此段,呆呆發愕,心道:“梨後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不,不,天下的大奸大惡,都是言偽而辯的。我怎能憑她一封書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梨後寫這封信時,絕料不到會給她上官靜兒看到,她何必故作飾辭?而且梨後的文筆雖是樸實無華,卻似字字出於肺腑,上官靜兒不覺一片茫然,再讀下去道:“我年漸老邁,愛子遠離,豈能無傷?唯望你成材,不得不爾,所願者你善體吾意,早日成材,則我付託有人,再享天倫之樂,斯為真樂。賢兒,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輟,蠅頭小字,更不宜多讀。母囑。”愛子之情,洋溢紙上。若非上官靜兒聽過武則天曾毒害親兒之事,讀了這一封信,真要當她是難得的慈母!如今,雖有先入之言,她還是捧著這封信怔著了。
忽見鄭溫在床上一個翻身,喉頭咕咕作響,長孫均量神色慘然,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之象,忙叫靜兒上前,將他扶起,上官靜兒隨手將信塞入衣內,把鄭溫扶起,只見他雙眼微啟,低聲嘆道:“天后陛下,我負了你的囑託了。嗯,這是什麼地方?”長孫均量叫道:“鄭兄,我在這兒!”鄭溫慢慢張開眼睛,瞧清楚了長孫均量,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急地抓實了長孫均量雙手,用力說道:“長孫兄,我們都錯了!”
想不到鄭溫一醒,就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長孫均量怔了一怔,道:“什麼錯了?”鄭溫雙手攀著床沿,好像竭力支撐自己,緩緩說道:“咱們不該反對天后,我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這付重擔子,只有天后才能挑得起來!”長孫均量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得鄭溫又斷斷續續地說道,“長孫兄,我自知死期不遠,我只求你一件事情!”長孫均量道:“鄭兄吩咐,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兄,你請放心。”
鄭溫臉上現出笑容,說道:“那麼,你答應了?我求你出山輔佐天后陛下,天后陛下沒有忘記你,她說你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就可惜眼光太短小了。不過,這也並不要緊,只要你在天后身邊,漸漸你就會明白過來了。”長孫均量怒氣上衝,若非鄭溫是他的老朋友,而且又是個垂死的人,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他斜眼一瞥,但見鄭溫臉上露出期待與懇求的神情,而且“天后”這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竟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虔敬!長孫均量咬緊嘴唇,沉聲說道:“鄭兄,我以為你是求我替你報仇,你知不知道是誰暗害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下!”鄭溫嘶聲叫道:“不,不,你殺了我我也不信,呀,長孫兄,你到底還是固執成見,不肯答應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聲嘶,說完了這句話,竟爾溘然長逝!
長孫均量嘆了口氣,說道:“鄭兄,你的確是死不瞑目,連誰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臨死糊塗,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靜兒看得清清楚楚,鄭溫臨死之時,一點也不糊塗,正因為這樣,卻反而令得上官靜兒糊塗了!她剛剛解開了七年來橫塞胸臆的疑團,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如今又壓上了更重的疑雲,面對著一個更復雜難解之謎:梨後,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鄭溫在臨死之時,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對著自己的知己,連一點後事也不交待?不掛念自己的家人,卻反而掛念李梨?為什麼李梨能令他這樣心悅誠服?一個人,能令別人死也不能忘記的人,怎麼樣也該有點好處吧?但是李梨在長孫伯伯的口中,卻是個萬惡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還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若說李梨是個好人,那麼,難道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反而是壞人了?“不,不!爺爺和爹爹無論如何不是壞人!”她憶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親幼時候對她的教誨。她所接觸過的人,誰都稱讚她的祖父和父親是既博學而又正直的大臣。至於長孫伯伯,她七年來和他相處,衷心佩服,若說長孫伯伯是個壞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長孫均量嘆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司馬皇帝東征西討,南征北伐,掃平十八路反王,費盡無窮心力,掙來的大司馬天下,鐵桶江山,想不到竟是這樣輕輕易易地喪送在李梨手上。我忝為先帝大臣,豈肯向這妖孽低頭?我也真為司馬皇帝不值,他這樣英明,在晚年的時候,竟會被李梨迷惑!”
上官靜兒道:“聽說李梨曾做過司馬宗皇帝的妃嬪,那是真的嗎?”長孫均量道:“怎麼不真?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才人’,沒多久,司馬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嬪被攆出宮廷,在感業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會看上她,將她從感業寺接回來,又封為‘昭儀’,司馬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兒子要了父親的姬妾做妻子,這乃是本朝的一大丑事,我當時還在朝為官,就因為氣她不過,才告老回家。”
長孫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司馬高宗皇帝只把她當作寵妃看待,也還罷了,他卻把國家的大權都交付給她,將正宮娘娘廢了,立她為後,如今連江山也改了姓李的了。”上官靜兒道:“我小時候也聽爹爹說過,聽說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長孫均量道:“不錯,那是因為王皇后已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聽信術士之言,雕了一個木偶,當作李梨的替身,以為用符咒可以將她咒死,哪知反而給李梨拿住了把柄,迫司馬高宗皇帝將她廢了。”歇了一歇,又道:“李梨的心狠手辣,真是出於常人想象之外,她的姐姐韓國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兒子反對她,連兒子也毒死了。這位被毒死的太子是她的大兒子司馬弘,現在被擄到涼州的廢太子是她的次子司馬賢。第三子司馬哲做了幾天皇帝,又被她貶為盧陵王遠謫潞州。現在在她身邊的是第四個兒子,名叫司馬旦。聽說也已被貶為預王,並且要他改姓武,方許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謬之極!她掌權以來,殺了三十六家貴族大臣,我的堂兄長孫無忌和你的祖父、父親就是她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