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眼通天的裴瑾書並沒有想到韓之衡口中會說出這句話。
姜寧止不語,撐手支住臉龐,這幾日連軸轉的事務讓他疲憊不堪,眼珠轉動間都帶著幾分血絲,面頰上也平白糊上幾分蒼白意,“那我敬他裴瑾書能忍。”
韓之衡看著他這副樣子,也是傳來陣陣心痛,可是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又是一陣惱火,他坐在案牘前,撐著臉低垂著頭,一綹碎髮斜在身前,窄袖束縛著的腕骨突出,雙肩之上還有些極細微的抖動。
他是姜寧止,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啊。
韓之衡閉上雙目,繞到少年的身後,彎下身子攬住他的肩膀,語氣鎮靜,“西南王進京,我來說。”
“京中無掌權人,我來接手我來做。”
天上地下,從雲跌落成泥,徐夔只用了一天時間。
與其他不甚相同的是,他沒有立馬被處死,也無人敢跑到他面前耀武揚威。
一是他提前處理了不少官員。
二則他對餘下的一個人還存了後手。
他看得開,淡然,明白姜寧止不會讓他活著出京城,西南王一經入京便是他的死期。
說來也巧,那位從走馬山上帶回葉雪的醫師恰是為葉昭治傷的醫師。
那邊是京中惡訊傳來,這邊又有著再見之喜悅,葉昭看著她脖頸上纏的圈圈白紗,心疼愧疚都湧上心頭。
葉雪撥開凌亂的黑髮,眼神明亮,語氣中還帶著些許得意,“小傷,我有控制力度的。”
葉昭怎麼看怎麼像是苦笑,“可是又要帶著你奔波了。”
她將京中現在情況與葉雪大體說了下。
“那就再回一個月,下次再來西南。”葉雪不在意的擺擺手,大概是生死一遭,對著已經翻天覆地的事情都不做驚訝。
這醫館後院簡陋,紅牆之上還灑落著泥沙,裴瑾書邁著門檻進來,他沒帶面具。
葉雪虛虛看了一眼,原來懷玉大俠是姐夫。
裴瑾書瞄一眼躺椅上的傷者,這傷有他之過,他看著葉昭,目光中有溫柔也有坦然,“馬車備好了,即刻啟程。”
葉昭看著他說:“我當初過於任性,初到西南就又要回京。”
裴瑾書心中一緊,心臟像是被揉捏起來,“沒有,是灼衡的錯。”
葉昭被這句話氣笑了。
“回京路上再不會有亂七八糟之人。”
這本該是春意盎然之時,葉昭卻莫名的感到寒冷,“我想要快點歸京。”
西南王到京之時,韓之衡率百官迎接,也算是將京內僅有的官員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形成長龍。
西南王不語,從長街直抵中宮,看著殿內與尋常無二,殿上那座龍椅卻是空空蕩蕩。
姜寧止看著神情認真的看著這位最不可能上皇位的人,他坐下去,姜寧止也明白那個人不會放過自已。
威脅皇室,精心算計,大鬧西南……
樁樁件件可不是他一個圍守之功就能抵消了的。
他在百官之前率先行了跪禮,俯首稱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後面的百官隨即立刻跪地,鐘聲附和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南王登位於乾坤殿,改年號為乾元,是為乾元帝。
韓之衡於金鑾殿中直立地跪著。
乾元帝並不著急處置徐夔,也不著急對姜寧止的處置。
他看著底下從來都是傲然於眾人的韓之衡,就為了爭姜寧止的一線生機,規矩地跪在這殿內。
半個時辰了。
“徐夔讓那些官員死傷眾多,姜寧止若是再出事,我南華是真的拿不出來人。”
韓之衡聽他這話,眉目一鬆,“臣明白。”
半月時間轉瞬而過,新帝登基,百廢待興,姜寧止對著遲遲不處理徐夔之事多有異議,頻頻上奏之後韓之衡忍無可忍,將他打暈了放在他府中,對外宣稱舊傷復發。
“徐夔會死,你的處罰也免不了。”
五月八日,裴瑾書到京。
入京之時天色西沉,輝映金光,城門之外佇立著守城之士兵,走近過後,裴瑾書才發覺是位熟人。
金吾衛首領,劉三。
他面容十分為難,“小公子,陛下召您。”
裴瑾書微微笑,京城翻天覆地見新皇,他倒是沒出過多的力卻享受到極度的安寧,這不,到了清算的時刻。
葉昭掀開圍簾,探出頭,看著彼時之京城。
她也有些不可思議,西南王怎麼會坐上那個位置,她看人不會差,那真是個閒雲野鶴的人。
裴瑾書回頭,手掌輕拍她的手,輕聲道:“你先回府,今上不太會秋後算賬。”
葉昭秀眉上染上擔憂,可還是回手安慰,“我在家中等你。”
她也有要緊事要做。
她沒有將葉雪送回府,轉著方向的直奔國公府,走至跟前就看見戴著紗帽身著青色長衫的人立在門外。
她帶著葉雪走下馬車,那女子看有來人,將紗帽透了個縫,葉昭認識那張臉。帶著她一同回了府內。
趙嬤嬤速度很快的向她奔來,擔憂後怕之意都溢於言表,葉昭現在沒有時間與趙嬤嬤交談,讓她給葉雪安排一間院子,找個醫師再看看她的傷。
她帶著那位青衫女子來到偏廳,淨手洗去塵埃後才抬眼看著她,“花雲姑娘訊息還是那麼靈通。”
兩月不見,這位似千金小姐之人消瘦的厲害,將紗帽拿下後面色蒼白,和之前的樣子,大相徑庭,花雲無力的說一句,“今日夫人歸來,太師的性命也到了頭。”
有悵然無力,有煎熬難忍,唯獨沒有解脫。
葉昭斂眉,說出的話不可謂不冰冷無情,“他作惡多端咎由自取,落得此地只不過是早晚之事。”
偏廳此時是冷冷清清,悽悽慘慘,這很難得,明明是濃濃春意,廳中兩個人都是如住冰窟。
花雲閉眼,葉昭這話說的即對也不對,可是她不能去應和。
“葉小姐還記得當初於紅樓中見我的第一面嗎?”
回憶襲上心頭,撥開雲霧直抵當初那一面。
“記得,你像個大家閨秀。”
花雲悶悶苦笑,臉上的神色糾結的厲害,“那是太師給予我的,自從在他身邊,世間凡俗苦我再未受過。”
葉昭的身體定在那裡,她的目光纏繞起對面之人,有不解有乏力,她指尖揉在太陽穴處,良久後,悠悠嘆出一口氣。
“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花雲一下子起身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叩頭,額頭不一會兒就出現血珠,“我不指望著見他最後一面,我只求能帶著他的屍身落葉歸根。”
這也很難,葉昭輕笑一聲,蹲在地上攔住她,“你也知道他必死無疑,新帝仁慈,或許會留他完整,那你覺得,小將軍會嗎?”
“亦或者說,我會嗎?”
花雲八面玲瓏,葉昭並不知道她將自已猜的有多透徹,可是湖底的水太過冰冷,救她上來的人又太過聰明。
……
很久之後,花雲啞著聲音,緩緩開口,“我帶他回北部……回北部……”
“一切塵埃落地,無恩無仇,好不好?”
“再不可以,讓他去看一看桐陽,好不好?”
葉昭蹲在那裡,絲毫不得動彈,她顫著手起身,拿過絲絹,轉身向眼皮上一撫,看著雙目赤紅的花雲,“他竟然連這個地方都與你說過。”
花雲伏在地上不語。
“我答應你。”
淚水砸在地上,本該是沒有任何聲響,卻讓場上二人都默契的不去看對方。
裴瑾書在金鑾殿中與乾元帝相見,他一進去,高位上的人就擺手讓殿中人都退下,他看著面容冷靜,體態輕盈悠閒的裴瑾書。
乾元帝道:“徐夔是必死無疑的,你覺得你會死嗎?”
裴瑾書想到自已做的事,就單單在西南那一件也夠他去死上一回,他依舊鎮定,從善如流,“不會,朝中官員銳減,陛下還要處置小將軍,再不可多處置於臣。
“臣所做之事,只有陛下與臣知道,朝中還是要有頂大梁之人。”
乾元帝拿起面前香爐就向前砸去,一點餘力都沒留,裴瑾書知道這盞香爐他能避,可他還是受住。
額角鈍痛突襲,隨之留下的是鮮紅液體,裴瑾書自始至終沒有一絲的顫動。
乾元帝笑斥,“揣摩帝心。”
乾元帝又拿起奏摺,頭也不抬的說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拿三十年俸祿相抵。”
“你去看一眼徐夔,也算是了結有過的一段師生情。”
監牢中髒汙不堪,血腥氣瀰漫,裴瑾書將額上的血跡擦拭過後,徑直走向最裡面的那間牢房。
徐夔只穿一件囚衣,卻絲毫沒有任何頹敗之色,他盤著腿坐在草蓆之上,靜等著是誰來處置他。
身後傳來鐵鏈相觸之聲,他回身望去,他沒有猜錯,是裴瑾書。
他不想講任何話,宦海浮沉數十載,贏就登位,輸就去死,到了最後一步他也只是平靜對待,無論來人是誰都激不起他的分毫情緒。
裴瑾書的一句“老師”卻是有些一點點的波瀾。
徐夔哼笑起來,他想起來,他是有教過裴瑾書的,三天,隨後自覺讓位,為這位權貴家的世子鋪路。
可裴瑾書也沒走那條他心不甘情不願鋪就的路。
徐夔威嚴不減,對裴瑾書的額角視若無睹,徑直拿起那一杯剛呈上來的毒酒,只是略帶懷念的講兩句話,“我府中有個人,是個純良的,不該為我殉葬。”
“另一個腦子不靈光的不講也罷。”
隨即將那毒酒一飲而盡。
裴瑾書靜看著,不去搭他話茬,只是想著徐夔這些年的種種作為,走馬觀花般在他腦海中放映,最後只得出唯一的結論。
死的還是過於便宜。
葉昭自入京之時就覺時間很趕,城門之前還是日暮西沉,現在已經初見黑夜端倪,她的心又惶惶不安。
將軍府內今日下人皆被遣散出府,葉昭順著那條青石板路來到門前,巍峨的府牆,高聳的大門以及門口的石獅子都還是那麼具有將門之風。
葉昭推開大門進去,院內十分安寧,石盞上的燈都被點燃起來,她順著燈火繚繞通明處向前處走去。
那是姜寧止的住處,他還拿著琉璃燈照亮一番天地。
“我回來了,寧止,不用為我指路了。”葉昭走到他身邊,將琉璃燈放下,動作十分輕柔,說出的話語也非常慰定人心。
姜寧止彎了眼,聽話的把琉璃燈放在一邊。
葉昭又輕聲說:“帶我去拜一下阿爹吧。”
姜寧止本能的愣了一下,微微反應過來後才說道:“阿姐先我說出口了這句話。”
他倆就如小時候一樣的走在小道之上,不一樣的是,不再是像兒時那般躲著姜堰,而是正大光明的並肩而立。
誰也沒有憂愁今朝京中事,只是如平常一般姐弟之間的打鬧說笑。
祠堂香火味充足,葉昭跪在蒲團之上手中拿香朝著碑位祭拜,瞥見姜堰之牌位的時候,她忍不住的落下淚珠。
這幾個月的遊刃有餘是假的,那些字明晃晃的刺激到葉昭,之前那些恍惚感都變成鋼針鐵劍般的向她扎過來,她蒼白的呢喃,“阿爹……”
姜寧止在一旁祭拜完香後少見的沒有去安慰他一向喜歡的阿姐,他在她身後站立的看著。
香進金爐,葉昭撐著身子起來,回過神就眼睜睜的看著姜寧止向他跪下。
……
“你這是作甚?”葉昭身體搖晃,捂著心胸,擰著秀眉問道。
姜寧止很認真,眉眼堅定卻帶著幾分難以言表的憂傷,“請阿姐為我加冠。”
這該是由長輩來的,姜堰不在,那也該是韓之衡。
“阿姐不必憂心,要準備的東西我已經拿來了。”
葉昭晃眼看去,一旁的橫桌之上不知何時擺好了冠冕。
她豆大的淚珠又是沒有任何徵兆的滑落下來,將她的眼睫沾的溼沉,明明有忍住的,怎麼當著寧止的面落下來了呢。
五月十七。
“一無良辰吉日,二無場地衣冠,三缺迎賓贊禮,你姜寧止的加冠禮不該那麼冷清。”
“阿姐。”姜寧止也是強忍著心中酸澀,咬著牙的把那哽咽聲吞回去,“提前吧,我等不到那時候。”
裴瑾書歸京是徐夔的最後一天,也是他的監斬令落地,他做的那些事,他從不報當今聖上能網開一面的天真想法。
幅巾、帽子、冠冕。
葉昭顫著手的拿起這輕輕物件,這幅巾還沒有她的一個首飾重,卻讓她感到那麼沉重。
葉昭是背對著姜堰的牌位,把臉上的淚都拭去,這對寧止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一刻,她會緊抿著去完成。
燭火方才飄蕩的厲害,現在卻也平和了起來,牌位上的姜堰兩個字格外突出。
終了之後,姜寧止又握住葉昭的手腕,眼神亮亮的又揚起笑,“阿姐何不在為我取個字。”
葉昭抽回手腕,指尖崩了一下他額頭,“我是阿姐,咱倆算平輩。”
姜寧止不依,“長姐如母。”
葉昭垂頭與他那雙熱烈的眼睛對上,她做出讓步,“下次見的時候我告訴你,等我回去翻閱古籍。”
……
姜寧止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葉昭沒看到。
門外傳來管家叩響之聲,“宮裡來人了。”
葉昭和姜寧止的眼神同步的凜冽起來,異口同聲道:“哪一位?”
“乾元帝。”
葉昭跟著他的步伐一同向外走去,姜寧止反攔住她,“阿姐在這裡待著。”
對著外面的管家揚聲,“看好我阿姐。”
管家邁步進來,姜寧止躍步出去。
葉昭與管家對視一眼,管家挪著步擋著門。
“我也略懂武功。”
葉昭:“……”
廳堂內乾元帝坐在椅子上,韓之衡站在一旁,看著疾步而來的姜寧止,他的心自進入將軍府就被揪了起來。
姜寧止跪地行禮,面上無畏靜待著宣判。
乾元帝只說結果,“戍守邊關,無召不得入京。”
韓之衡動步就想要求情,被姜寧止的眼神壓在那裡。
乾元帝注意到這小動作,只是更悠閒的說道:“我沒有讓大監帶著聖旨浩浩蕩蕩的從中宮走到將軍府,已經是我仁慈。”
姜寧止垂眸斂聲,“臣,謝主隆恩。”
乾元帝走後,跪在地上的人起身,坐到椅子上。
姜寧止一看韓之衡那咬牙切齒的樣,一猜就能想到他腦袋裡在籌謀什麼砍頭的事。
他敲著二郎腿,懶洋洋地開口講道:“陛下說的是姜寧止無召不得入京,又不是姜子柏無召不得入京。”
韓之衡怔住,“姜子柏是誰?”
姜寧止笑得沒心沒肺,“是我給自已取的字啊。”
……
葉昭得知這個訊息的時候,姜寧止早就遠赴邊關,她將自已關在府中,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一直到七月底。
她明白,不讓她知道是因為她肯定不接受,她會用盡一切辦法來到中宮乾元帝面前鬧。
裴瑾書進來後,就看到葉昭縮著腿的去逗弄籠子中的珍鳥。
又是夏日炎炎,葉昭卻神情懨懨,除了見到他時偶爾顯露出幾分笑顏。
他抓了一把鳥食鋪在手心,讓那珍鳥用尖喙來逐吃食,讓葉昭放出手的去逗這小玩意。
“近來天氣十分好,昭昭與我出府去清池中賞荷花可好。”裴瑾書沒有給葉昭選擇的語氣,只是將這件事平鋪直敘出來,理所當然的她要跟著來。
葉昭正眼看他,這幾個月裴瑾書都是用這種包容的神色對她,不急不惱,她不出去,他就將集市中的稀罕物都蒐集進府。
可順著她了,可是一到要多多的冰塊的時候他又會微笑著拒絕,和去年一樣。
再看裴瑾書,還是那麼刀槍不入,冷麵閻王的樣子,可她知道,不是的。
葉昭莫名來了點良心,環住他的脖子靠近他,將頭埋在他的脖頸間,悶悶出聲,“這段時間,難為你了。”
窗外清風亂拂,枝葉亂綴,這籠子裡的珍鳥也有眼色的將掌心中的食物啄完。
裴瑾書擦擦掌心,把葉昭摟的更緊,青絲親暱纏綿地交織在一起,他的鼻尖有些發酸,薄唇來回揉蹭她的耳垂,“是有一點點累。”
葉昭知道清池,是近來人工挖掘引水栽種荷花的一處池塘,還挺遠的,她在馬車中睡了一覺,醒來後該是到了地方卻還在行走。
她向外看去,不可置信的看著裴瑾書。
裴瑾書眉眼溫柔,嘴唇含笑,冰山全都化成熱烈春意,“昭昭也該去還寧止一個字,我也有些想念我的學生了。”
八月也是個好月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