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卿慕再次踏入藥閣。
這次沒有任何人攔住他,因為他不是從大門走進來的。
賀允思叫人封鎖了所有進入藥閣的大門,不許他見蘇悅己,還要他在藥閣前長跪不起,贖自己的罪。
他不認為自己有罪。
那日他與師千雪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即便是從前,甚至往後,他都敢打包票,他與師千雪的關係清清白白。
他對師千雪那些隱秘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明白,或許所有若即若離的曖昧,確實沒有那麼正義凜然,但也絕非谷中其他人所議論的那麼不堪。
他唯一的錯,就是被蘇悅己抓住了這個把柄。
那日事發突然,賀允思咄咄逼人,令他無暇去細想個中關鍵,回去以後,冷靜下來,總算給他琢磨出來了。
他所識的蘇悅己,刁鑽古怪,堅韌張揚,像蓬勃生長的野草,大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根本不會做出尋死覓活的舉動。
他和師千雪當日的舉止,多少是給蘇悅己帶來了難堪,蘇悅己之所以會跳水尋死,只有兩個目的,一則,報復他,好叫他當眾名聲掃地,這才符合她睚眥必報的性子;二則,順水推舟,交出她手裡師千雪和牧雲深有過來往的證據。
至於哪個目的更強些,他暫時分辨不出來。因為,蘇悅己如果不拿出那些證據,放任他淪陷在師千雪的溫柔鄉里,自食惡果,再看他的笑話,更符合她的做派。
難道她對自己,真的動了一絲真心?
賀卿慕不免想起蘇悅己與他相處過的細節,少女欲言又止,似嚥下綿綿密密的委屈,清亮的瞳孔裡藏著似有還無的憂傷。
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針,心細如他,有時候也猜不出她所表現出來的委屈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實在不符合蘇悅己給他的印象。
他承認,他被她整出心理陰影了。
只有一點他十分明確,遑論蘇悅己的目的是什麼,事關谷主之位,他必須放下身段,將人給哄回來。
門不讓走,他索性就從狗洞裡鑽了進來。
自詡平生光明磊落的青年,在鑽完狗洞後,第一次從心理上感受到了羞恥,好在沒有人看見,若是能見到蘇悅己,這點委屈亦算不得什麼。
賀卿慕整理著衣襟,拂掉袖口沾染的塵灰。
只要他不說他鑽過狗洞,他依舊是所有人心目中含霜履雪的谷主。
時已至寒冬,萬物枯敗,神農谷有靈藥滋養,保持著草木蔥鬱的景象,勝似春日。賀卿慕藉著花草樹木遮擋,從蜿蜒的小徑上穿過。
腦後驟然襲來一股殺氣,賀卿慕回頭,寒光擦過他的眼角,鋒銳刀刃映出蒼翠的樹影。
他一掌揮出,磅礴靈力將那人逼退。
師明瀟手握短刀,向後掠退幾步,隔著花木的影子與他冷冷對視。
“這裡是神農谷。”賀卿慕未見動怒,只是漠然提醒著。
言下之意,這裡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看在千雪的份上,這次我不予追究。”
他清楚師明瀟是師千雪的師弟,要不是看師千雪的面子,以師明瀟對蘇悅己的親暱程度,他早已毒死了師明瀟。
“離開我師姐。”那握著短刀的黑衣少年開口。
賀卿慕笑了:“你有何立場要求我這麼做。”
“我沒有什麼立場要求你這樣做,大小姐喜歡你,你是大小姐的未婚夫,你應該離開我師姐,一心一意愛護大小姐。”少年蹙了下好看的眉頭。
他一向嘴笨,許多話都是學別人的,比不上老謀深算的賀卿慕。
賀卿慕還以為他是因為師千雪爭風吃醋,聽到這裡,恍然明白,他是在為蘇悅己抱打不平。
“即便我離開你師姐,迎娶你的大小姐,你又怎能保證,我會一生一世只愛她一人。”賀卿慕突然很好奇地問。
“若你不忠,我會殺了你。”
“就憑你嗎?”賀卿慕眼眸裡寒光乍現。
師明瀟心口刺痛,口角溢位一縷血痕,眉心隱隱浮起一團不祥的黑氣。
他捂著心口,盯著滴落在胸前衣襟上的黑血,知道是賀卿慕在他偷襲他的時候,趁機給他下了毒,倒也不驚慌。
師明瀟抿緊唇角:“你可以殺了我,但請你,不要再傷害大小姐。”
“蘇悅己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迷藥,值得你這樣?”
“與你無關。”
“這藥只是給你個教訓,痛夠三個時辰,便沒事了。無論我會不會成為蘇悅己的夫君,我和她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離蘇悅己遠點,再讓我看到你和她不清不楚,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賀卿慕丟下這句警告,不再看師明瀟的反應,轉身就走。
*
藥閣負責種植藥材,白日裡這個時候,人都去藥田忙活了,賀允思也不例外。
賀卿慕清楚地形,避開值守的侍衛,暢通無阻地來到了蘇悅己的屋前。
那日過後,他想盡辦法,欲再見蘇悅己一面,甚至不惜硬生生扛了賀允思一掌,導致修為倒退一個小境界。
真到了這裡,心裡居然生出怯懦的情緒,站在門前,伸出去叩門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沒有下一步動作。
他到底在怕些什麼?
怕蘇悅己是真的情傷尋死?
又怕蘇悅己是在戲耍他一場?
可笑極了,他也有躊躇不定、患得患失的時候。
無論如何,都要把人哄回來,真情也好,假意也罷。他坐到這個位置,哪還有什麼兩情相悅,婚事不過一樁生意罷了——心裡一個聲音如此反覆地強調著。
賀卿慕停在空中的手,終是叩響了門扉,半晌,屋裡飄來漫不經心的嗓音:“誰?”
“是我。”賀卿慕喉頭髮緊地開口,“師妹,我有話與你說。”
隔著門板,響起一聲轟然巨響,似乎是什麼倒在地上了。
“發生了何事?”賀卿慕關切地問。
“沒、沒什麼。”門內,蘇悅己的聲音顯得有些慌亂。
片刻後,屋門被人從裡邊拉開,露出蘇悅己清瘦的身影。
她應是急匆匆起床,頭髮來不及挽,三千青絲如緞般柔滑,盡數披垂在身後,身上裹了件皺巴巴的薄衫,連腳上兩隻鞋子都穿反了,半截白玉似的腳踝露在外面。
察覺到賀卿慕的目光,那隻腳羞赧地藏到了裙角下面。
在她的身後,梨花木做的圓凳倒在地上,約莫是慌亂之間撞倒圓凳,磕到了膝蓋。
“師兄怎麼來了?”蘇悅己極力按捺住眼底的激動。
“別演了,蘇悅己。”賀卿慕所有的耐心,忽然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分明他做足了準備,打定主意要將這出戏唱下去的。心頭無端湧上萬千疲憊,不想配合她了。
他這一生,師弟騙他,千雪騙他,到頭來,將要迎娶的妻子還是在騙他。
他就不配得到真心嗎?
“你在說什麼?”蘇悅己面不改色地問道,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彰顯出幾分無辜。
咕咕噠說:“賀卿慕果然沒那麼好騙,看出來大大是在做戲,這條路行不通了。”
蘇悅己說:“你錯了,他要是輕易相信我的真心,我就該自我反思是不是著了他的道。他撕下我的面具,說明他在意了,我所有的鋪墊開始生效了。”
“你將九方世家的雙生子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一個被關三獄,一個閉門不出,你當我會步他們的後塵?”賀卿慕道。
“師兄拿自己和他們相提並論?”蘇悅己笑了,笑容裡既有苦悲,亦有嘲諷,“師兄本事那麼大,應該早已查清我在九方世家過的什麼日子。”
“蘇家欠九方世家一樁血債,師兄為了逼我尋求師兄的庇護,不是還派了假證人來陷害我嗎?倘若不是九方白恕識破那人的話,當初已經如了師兄的願。”
“再說九方青燃,他身為師尊,卻對我生出那樣不堪的心思,我能做什麼?我討好九方白恕,不惜威脅他,都要得到他的愛情,成為九方世家的主母,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對抗九方青燃的法子。”
“師兄這話是怪我不肯真心對他們二人,面對這樣的二人,我怎敢付出真心?”
“九方青燃說愛我,說會承擔這段戀情的全部後果,我讓他證明他說的話是真的,有什麼錯?”
“曲意逢迎,逢場作戲,求生之舉罷了。”
蘇悅己說完,咕咕噠解釋道:“這就是資訊差了,賀卿慕只知九方世家與碧華府有仇,大大是被碧華府犧牲掉的棋子,這樣一來,大大在雙生子之間左右搖擺,離間二人的行為都有了解釋。”
蘇悅己所說的,確實都是賀卿慕所瞭解的。
初識蘇悅己,她那番強扭的瓜理論,以及對九方白恕霸王硬上弓的所有舉動都令他發笑,再見蘇悅己,她與九方青燃曖昧不清,惹人浮想聯翩。最後聽聞蘇悅己的訊息,便是師徒戀情曝光,九方青燃自認逼迫徒弟,進入三獄贖罪,蘇悅己反倒將自己摘的乾乾淨淨。
“母親對我的身世諱莫如深,我便知曉蘇修竹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成為九方世家的妾後,我無意查出身世的真相,那時,前有九方世家這對雙生子猛如虎,後有師兄……嗯……”蘇悅己終是沒有用什麼惡毒的言辭形容賀卿慕。
“我自知師兄不會讓我以駱雲紗的身份回到神農谷,才順水推舟,利用了師兄想要種植長生花的心思,得以順利被師叔師伯們接納。”
“如今我已得償所願,有師叔撐腰,有駱氏大小姐的身份在,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縱使我看師千雪不順眼,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師叔自會替我將她驅逐,便是師兄的谷主之位,都不在話下,這樣的我,在師兄面前演戲有什麼好處?”
賀卿慕被她懟得一時語塞,竟真想不出她在他面前有什麼演戲的必要。
“如果說師兄身上還有能值得我圖謀的,便是師兄這個人了。師兄猜對了,我的確是在演戲,那日跳水是我的示弱之舉,圖謀的是師兄對我的偏心而已。”蘇悅己伸出食指,點了點賀卿慕心口的位置。
咕咕噠感動道:“我要是男人,這會兒大概已經被大大哄得心花怒放,找不著北了。”
賀卿慕大概也是被蘇悅己這番直言不諱震驚到了。
蘇悅己跳水,是圖謀賀卿慕的憐惜,賀卿慕找不出她這句話裡的破綻,因為她說的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