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其他桌子,那些死去計程車兵也坐在那裡,他們什麼也不說,只是望著我,最後一點一點地化成煙塵,化成膿血。
我卑微地向神祈禱,祈求神賜予他們勇氣和力量。轉瞬之間,他們全都死了。
連續三天,我吃了就吐,吐完就睡在馬桶邊上。
“很難受對不對?”
羅上校抽著菸斗,坐在洗手池邊上。
沒消化乾淨的食物殘渣掛在鬍子上,嘴角還有流出的口涎,我的胃裡一陣陣反酸:“是,很難受。”
“為什麼?”
我以為他會告訴我答案,我看了一眼馬桶裡的穢物:“我,我害怕。”
“你怕什麼?”
“我怕你……我是逃兵。”
“你不是軍人,你有逃跑的權利。而且,我們已經死了。”
我支撐著站起來,踩到地上的嘔吐物,差點滑倒:“你是死了,你們都死了!我還活著!可是我還活著!為什麼我還活著!”我朝他倒過去——盆骨撞在水池邊沿,痛得幾乎要眩暈。
羅上校站在我背後,望著鏡子裡的我:“洗洗臉吧,會舒服點,像這樣。”
然後我看著他把手伸到水裡撥拉兩下,抬起來往臉上一抹,面板化成膿血,全部流進水池之中。
“不要,”我右手握拳,“不要再折磨我了!”
“活著怎麼會是折磨?”
我一拳砸在鏡子上,碎片劃破我的面板,我不確定眼前的血是不是自己的。
“你在流血。”是電腦的聲音。
水池裡的膿血漸漸淡去。“不要你管。”
“人體失血會導致機能下降,嚴重則會死亡。”
“我說了不要你管。”
鏡子旁彈出一個抽屜:紗布、酒精、止血帶、剪刀……
哪一個適合麻醉自己,哪一個適合結果自己?
“再經過一次躍遷,飛船將進入太陽系。”
我靠在艦橋的欄杆邊上,手裡拎著一瓶酒。很多宗教禁酒,所以酒不能公開出現在船上。耐不住計程車兵會偷偷帶上來,被發現了難免關禁閉——不過現在誰管呢?“為什麼告訴我這個?”
“我有義務向指揮官報告。”
電腦在監視我,我知道。所有的攝像頭都是它的眼睛,它可以也理應看到一切,但這種感覺還是讓我不太舒服。“我只是個平民,這艘船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怎麼當你的指揮官?”
“我必須聽從人類的指揮。”
“隨你怎麼說吧,”我喝乾瓶子裡剩下的酒,碰碰羅上校的手肘,“上校,就沒有安靜點的艙室嗎?”
電腦還在說話:“按照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並不適合飲酒。”
我跟著羅上校走進冥想室。這間艙室很小,只能容兩個人坐下,按照規定,任何人,當然也包括電腦,不能在此發出聲音。我靠在牆邊,凝視著牆上的花紋,酒氣直往上湧。如果面前有一隻馬桶或者帽子的話,我一定已經吐出來了。
“上校,你心裡有煩惱嗎?”
他不答話,只是望著我笑。
“上校,你知道煩惱的根源是什麼嗎?”
他搖頭,看樣子似乎有興趣知道。
“煩惱的根源是慾望。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所以才會產生煩惱。”
“聽起來很容易解決。”
我吐出一口氣:“是啊,很容易。”
我記得在神學院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去了喜馬拉雅山脈。和其他到這裡的同學不同,我沒有去尋找那些穿著紅色袍子的僧人,而是在一個小村落裡生活了半年。跟著村民爬山、採蜜、藏冰,我沒有跟他們談論任何與宗教有關的事情,直到我離開,他們都還以為我只是個普通的遊客,或者是個身無分文的迷路者。我默默地觀察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並把觀察記錄作為畢業論文交了上去。文末沒有結論——我沒有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道理,也沒有呼籲世人都去學習那些尼泊爾人的處世方法——我留了空白,就像我心裡的空白一樣。
“電腦,把這個房間的空氣抽走。”
我以為會聽到類似氣球漏氣一樣的聲音,但似乎什麼也沒有。
“電腦,你抽走空氣了嗎?”
“是的,聽從您的吩咐,這個房間的空氣正在減少。”
我抱住自己的腳踝,蜷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上。這樣的姿勢,不知道會不會給法醫帶來麻煩,他們可能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我裝進裹屍袋裡。他們會怎麼判斷這件事?飛船上唯一的乘客窒息而死,會不會讓他們懷疑這是一起機器謀殺人類的案件?至少在他們檢查我和電腦的對話錄音之前。
我的呼吸已經有點困難了,肩膀上有一股向下壓的力量,是羅上校嗎?
“你說你死後,見到的是哪一個神?”羅上校問我,還是他那種不屑的語氣。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這艘船上,我是所有神明共有的唯一代言人,面對那些把希望丟擲來計程車兵,我代他們轉達,把每一顆虔誠的需要被庇佑的心都交給各自的神。但我從來不敢抬頭看神的臉,我怕他們質疑我的無禮。也許,正因為如此,神才沒有回應我祈求的允諾,才沒有讓他們逃過死神的詭計。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我這個不稱職的牧師,觸怒了神明,卻讓所有的信徒揹負了懲罰。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冥想室,沒有死。
這與我想的不太一樣。
“電腦,發生了什麼?”
“空氣過低導致你昏迷,我重新恢復了空氣供應。”
“是我讓你抽走空氣的,你不能違揹我的命令。”
“你在自殺。身為人工智慧,我不能看著人類傷害自己。”
被人窺破心事原本就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何況被一臺電腦。“你懂什麼,你哪裡知道什麼是自殺。”
“在複雜的心理作用下,個體蓄意或自願結束自己的生命,就是自殺。”
“你不能照著詞典念一遍,就宣稱自己明白了這個道理。”
“是的,我不知道什麼是複雜的心理作用,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起身往艦橋走,羅上校跟在我後面。要怎麼跟一堆電路板解釋我心裡的情緒波瀾,可以類比成病毒程式嗎?一種撕破所有自欺欺人的病毒……好像也不是。“恐怕不能,你理解不了。”
“那真是抱歉。”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不能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