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洗牌

秋風漸起的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

SD科技公司，人力資源辦公室。

“歡姐，昨天安排的行政實習生苟總反饋了複試意見，你看看？”

招聘專員梁星湊過來問。

人力資源經理張清歡正埋頭看一份用人需求申請，聞言也沒抬頭，只是漫不經心的道：“溝通理解能力差、表達能力差、專業能力差、主動性不足，穩定性差……總評：不具備行政崗位工作所需的知識、常識、技能、經驗和潛質。中了幾個？”

梁星眼睛瞪得溜圓，似是有些不確定，又倒回去往自己電腦上看了看，看的過程中好像也順便把心理建設做好了，這才說道：“全中，歡姐你真是我的神，請收下我的膝蓋。”

清歡被這四六不著調的話逗笑了。

她放下手中的檔案，抬起頭，看著梁星道：“這個月第幾個了？”

雖然沒具體說是什麼，但梁星立馬就心領神會，知道清歡在問什麼。

在一起共事久了，兩人之間的這點子默契總是有的，只要清歡一個眼神，梁星都能知道她想要問什麼。

於是作勢掰起手指頭略略數了一遍，然後道：“加上今天的這個已經是第八個了。”

第八個了啊，不能這麼下去了。

清歡不著痕跡地擰了擰眉，思考了片刻，對梁星道：“今天這個實習生就按苟總的意思吧，你委婉些回覆人選結果。

畢竟是領導用人，還是找一個她喜歡的人，搞個不喜歡的給她以後工作開展也會很難。”

梁星嘆了口氣，“歡姐，這些我都知道。但如果總是推一個人就拒一個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給領導選人了。

就說這個實習生，你不覺得苟總形容的這個人好像跟我們面試的就不是同一個人嗎？

這麼些年我倆手裡過來的人有多少，要我倆都同時、一起看走了眼的機率很小吧？

現在咋回事，來個新領導，我們推薦給她複試的人，十個有八個她的反饋都是溝通差、專業能力差、積極主動性不足、不能吃苦、潛質差……這樣的字眼。

你說，領導是不是弄了個反饋模板啊，然後再設定成自動回覆，要不然怎麼每個人到她那面試後的反饋都是一樣一樣的。

一樣也就算了，還全部都是差的評價，沒有一個是好的。”

“小星”，清歡比了個噤聲，走過去關了辦公室的門。

梁星這個姑娘看起來跟個軟包子一樣，但只要她一較真，那是馬上可以變成一個刺蝟的。

“歡姐，我其實不是很理解，你說一個十分鐘都不到的複試，這領導是怎麼看出人選這麼多還這麼嚴重的問題的。

怎麼我倆擱那忙活大半天，愣是就啥都看不出來呢？莫不是領導有那火眼金睛的本事？”

梁星小嘴吧啦吧啦就是一頓輸出，她見清歡關了辦公室的門，自然也就沒了那麼多顧慮。

“就說今天這個實習生，首先，溝通表達能力方面，昨天我們跟人選面試的時候，他說話語速是慢了些，但話還是能說明白的。

至於理解力，我只發現他在每一個問題之前要先思考一會，答的東西也沒有說特別跑題，這不是正常反應嗎。”

“專業能力方面我覺得確實是不夠的，他以前也沒有什麼實習經驗。

但這個不是很能理解嗎，我們本來招的也就是實習生啊，一個大三的學生，跟一個實習生去談技能是有多想不開？”

“最後就是潛質，嘖嘖，”梁星道，“我可記得你曾經問過他一個很刁鑽的問題，讓他說說自己的性格特質適不適合做這個工作，人還挺有想法的啊。

歡姐，你說會不會真的今天面試的人不是之前我們面試的那個啊，是他叫人去代面了還是他人被奪舍了呀？”

對著自己這個狀態一上來管都管不住，腦洞大開的下屬，清歡有時候也是真沒啥脾氣的。

“要是他真叫人代面那不是更好了嗎，這樣你就不會這麼玻璃心在這替一個不誠實的人打抱不平了啊，你那玻璃心也可以收起來了不是。”清歡沒好氣地道。

梁星不好意思的笑，“話也不是這麼說，哪就輪到咱們的玻璃心了呢。你教我的，做我們這一行個人情緒可是大忌。

我只是覺得吧，說一個兩個人不好可以理解，但是七個八個人了沒有一個是好的，這就有點玄學在裡面了。

咱也不知是我倆與領導犯衝咧還是那七八個人與領導氣場不合，怎麼就沒有誰能得到領導的一句好呢。

我宣佈，今天起，這位苟總在我這新解鎖複試殺手的稱號。”

“哈哈哈，你這沒個正經的，都在說啥呢這是”，清歡被複試殺手這四個字弄得哭笑不得，趕緊得把這個話題終結才是，不然讓這姑娘越說下去保不定就要大書特書個什麼面試恩仇錄了。

清歡定了定神，跟梁星交代起接下來的安排：

“這樣吧，實習生這個崗位因為是領導自己用人，我們初面跟她複試差異又這麼大，從今天開始你只負責篩選簡歷，合適的就直接推給她，我們這邊就不再面試了，這樣可以節省你的時間，二來也可以縮減流程。”

“但工作要求是不變的”，清歡語調轉為嚴肅，

“你一定要按照崗位要求把握好篩選工作，做好資料統計，還有管控好錄用流程，這是我們的底線。

我不希望後面人選有問題，是我們這邊源頭上掉了鏈子，明白嗎？”

“嗯嗯，放心吧，我知道的。”梁星喋喋應聲。

“其他崗位還是按照目前的程式，尤其是核心崗位，第一道防線永遠不能丟在我們這。

我知道新領導來了之後，我事情也多了很多，招聘這塊的壓力全部都放到你這了。”

清歡也隱隱有些歉意，“你最近工作推的不是很順，也跟我提了幾次複試的情況了，是我的疏忽。

業務上有什麼難處或者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告訴我我來跟上面協調就是。

如果你有難辦的事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推到我這邊來，有什麼問題叫苟總來找我溝通。”

梁星聽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清歡這是要正面與新來的領導周旋了。

“歡姐，這樣對你可能會不太好。”梁星有些擔憂。

“沒有什麼好不好的，職責所在，也遲早會有這麼一天。”清歡淡淡地道。

清歡這麼說是有原因的。

SD科技公司是一個民營公司，老闆與總經理本來就是合作的同事。只是老闆是專案的牽頭人，自然有最終的話事權。

老闆再安排同事做了總經理，委託他管理公司的日常經營工作。

公司成立這兩年間，老闆有了把公司搞上市的宏圖大志，陸續融資，引進了不少資本。

公司的經營管理大權隨著這些資本的進入，也分配到了這些資本安排進來的代表手中。

這些資本的代表位高權重，老闆給予了他們最大的禮遇，愣是把百來號人的公司搞出了大幾百號人的管理氣勢。

清歡所屬的人力行政部，主管公司的人力跟行政業務，作為一級部門，此前是受公司總經理直管的。

然而隨著這兩年公司的發展壯大，尤其是資本的代表陸續進來後，老闆對自己一開始找來的總經理的態度就越來越微妙了。

特別是這個月初，老闆自己任命了一個不知哪裡找來的人為“董事長助理兼人力行政總監”，紅標頭檔案都出來了，清歡這個部門才收到風，她就知道怕是總經理的處境也沒多好。

清歡在這個公司的一年多，從人力資源專業的角度來看，憑心而論，這個總經理還是稱職的。

最開始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總經理帶著那麼幾個人把專案從一紙文字做到了今天的廠房巍峨，員工擠擠，產品出世，管理有序。

他做的這些被包裝成了故事拿出去拉融資，卻沒成想故事有了之後老闆就不待見寫故事的人了。

清歡猜想，這個掛名董事長助理的人物也許就是那隻被授意來捅破老闆與總經理那層窗戶紙的手了。

而且這隻手還接管了原來總經理直管的人力行政部門。

據清歡的觀察，這隻新來的手很有自己的主張，入職到現在的各項所為，更傾向於顛覆老一派系的員工，想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新局面。

而更關鍵的，老闆是默許的。

連部門下面的員工都感受的出來上面這些人的貓膩，清歡這個部門經理又怎會不明白，又能好過到哪裡去。

作為一個從事人力資源管理工作十多年，待得了上市集團公司，也熬得住初創公司，管理過的人力規模就沒少於三百號人，從底層一步一步上來的人力資源經理，比起對公司忠誠，清歡更有自信做到對自己的職業忠誠。

雖然這個領導是空降的，入職的時候也沒有履歷入檔，但清歡總有自己的辦法知道領導的背景。

幹這一行久了，清歡看人已經不再看他們的職位了。

領導是領導，但更是她負責的業務裡邊的一個個體，是她要管理的其中一個物件，沒有啥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代表老闆權威的物件，在清歡檢視過她的背景之後，只能說資本的力量很強大。

老闆把一個只幹過乙方人力資源專案諮詢的人，放到了掌管公司人事的一把手位置上，直接削了總經理的權，這是明顯要重新洗牌了。

突然收到通知的那天，總經理陳良也找了清歡。

這位老總看起來平靜地就跟沒這事一樣，告訴清歡這個事情他是提前知道的，老闆有跟他知會。

他說今年確實自己盯產品專案力有不逮，人力行政這個部門放出去他也同意。

至於新領導，“我相信你，有你在這個業務上過渡，問題不大。”

末了，這位一手把公司建設起來的老總，也許是出於這一年多清歡與自己在人力資源工作上配合的還算順利，給了清歡一個建議，“有些東西改變不了的時候，就改變自己吧，別犯軸。不管什麼時候，勿忘初心。”

還真是隻老狐狸呀。清歡就知道。

陳良是藉著清歡的耳說給他自己聽的。

因為與老闆的意見不同，他與老闆的分歧也是越來越大，形勢對他並不利好。

而至於清歡，雖說她工作能力強，但還是要承認她的個性是清冷的。

她帶團隊有自己的一套，也可以跟下屬跟同事們打成一片，但就是不怎麼主動依附、又不輕易妥協於權力。

並不是討領導喜歡的那一款員工。

碰上新上任亟需建立自己威信的領導，她不改變的話遲早落不到好果子吃。

清歡也知道從陳良同意放出人力行政的業務那一刻起，不管自己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都已經被捲入到了老闆下的這盤棋中。

再沒有堅強的防備，也沒有後路可退，進退任由執棋人決定了。

因為知道了這些情況，所以就算這一段時間部門工作混亂，清歡這個部門經理都很佛系。

任由這個新來的董事長助理點著新官上任的火，跟這個領導也是能避就避，怎麼說怎麼應，從不正面交涉。

就想著先觀望一下，看看這位苟總的火到底是要怎麼燒，風從哪裡來，哪些風能滅火，哪些風是拱火的。

清歡在這段時間也反覆在想陳良說的那句話。

直到今天，她完全可以肯定，陳良的重點只在那四個字：勿忘初心。

陳良知道清歡的逆鱗就是自己的職業自尊，她不會對挑戰自己職業忠誠的勢力輕易妥協。

於是就早早地用“勿忘初心”四個字化成一道緊箍，把她牢牢地掌控在自己這一方的棋盤上。

真是個老狐狸。

清歡想到這，心疼自己所熱愛的這個職業就這樣被淪為權力博弈的棋子，自己跟這個部門就像被趕上了一條小船，即將駛向風雨飄搖的大海，也不知道那抹指路的燈塔之光，何時才能照耀起來。

但清歡並不想讓梁星知道這些。自己這個經理如果帶頭消極，下面的人就要替自己承受。

雖然老闆洗牌的重點可能不會是下面這些員工，但總會有“上一派”的濾鏡。

就比如自己一樣，總歸是劃入到了“總經理”派系的，不管這個棋局最後如何，自己就算後面能安全留下來也不太可能有多大機會了。

因為權力中樞對對抗過權威的員工總是忌憚的，他們要的更多的是服從。

清歡並不只是自己一個人，自己的動作關係到整個部門那幾個員工。

那麼就只能換個方式了。

樹欲靜雖風不止，但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試試，不爭爭，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