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慕紫蘇,肖老道總偷偷在你手心裡點三下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加我一個!”說著,沈七歡也各自在二人手心裡點了三下。

他的笑顏緩慢散去。

彷彿衝上海平面那般,慕紫蘇在醒來的剎那間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

這裡是……長生宮?

不對啊,怎麼看上去這麼破舊。她起身憑欄往外望去,發現這裡是一處湖中央的水榭,她記起來了,是白止曾經在長生宮的住所,只不過很多年前就已經煥然一新翻修了一遍,怎麼看上去還是這麼古老。

“饕餮果然名不虛傳,在睡夢中都吃了我三十斤的人參果。”

慕紫蘇聞聲望去,只見懸掛的畫像前,一個和畫上人一模一樣的身影,一襲水藍色羽氅,落落若名士之風,卻總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指尖上寶石藍的蝴蝶也和畫中蝶如出一轍。

她脫口而出道:“詐屍了!?”

“我說,你高低也要喚我一聲師叔才對,真是沒有禮數。”白止打量著她,比之前還要充滿力量,看來顧修緣的神骨和她十分契合,沒有任何排異反映。而且,顧修緣在臨行前特意拜託他,不要讓她知道神骨之事,他不需要感恩的愛,更不需要她的回報。白止答應了他,所以慕紫蘇對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慕紫蘇衝上去來回摸著他,以確認不是幻象,畢竟上次她就被他留下的詭異迷香迷暈過,隨後衝到外面大喊道:“大師兄!!你師叔真的詐屍了!!這次不是假的!!”

白止持著茶盞在屋內道:“他不在。”

他看向正在抻筋的慕紫蘇,看上去朝氣蓬勃,便好奇道:“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人,你半分傷感之情都沒有嗎。”

慕紫蘇笑容燦爛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句話是你留在十二宮的對吧,小師叔。”

他唇邊漾開笑。

這便是開悟的力量吧。

慕紫蘇行了個禮道:“救命之恩來日再報,我現在要去拯救世界了。”

“且慢。”

慕紫蘇駐足,“還有何事?”

“救世固然重要,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幫眾生完成一個心願。”

白止帶她來到了天界,創生之柱內部,四周的海水是帝釋天子宮裡的液體。不遠處,正是帝釋天所化的那顆赤紅色的娑婆樹。白止神情的撫摸著粗壯的樹幹道:“我需要你的太初之心,打破八部眾對人類的封印。”

慕紫蘇也輕撫著那顆樹,她閉上雙眼,可以感受到藍妙音的氣息,和她尋求解脫的心願,她輕聲道:“好,我聽到了,放心,一切就交給我吧。”

那人說的沒錯,遲遲不願放手的東西,再好也會成為累贅。

而後,慕紫蘇凝神聚氣,心口處太初之心的光輝徐徐點亮,柔軟的風吹拂起她的長髮和衣角,裙襬上的鶴如同活物般翩然飛舞。

她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解開封印,然後,她要去救一位故人。

一個她同樣虧欠許多的人。

北俱蘆洲朔風凜冽,風中血腥氣息撲鼻而來,雪地裡到處都是無雙精兵的屍體。深淵的結界中成為了無雙精兵唯一的避難之處。燕辭帶領的無雙精兵中了天人的圈套,和大部隊失去聯絡,被圍困在此處。通天鏡並沒有損壞,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聯絡不上龍吟軍。

“大司馬大人!小午他可能……快不行了!”

燕辭疾步走到巨石後,看到少年的腹部被剖開了個大洞,疼得他面色慘白,汗如雨下,另一名少女用手堵著窟窿,鮮血還源源不斷的流出來。

最後的止痛丹藥已經用完了,他只能等死了。他怕的渾身發抖,緊緊拉住燕辭的手,“大司馬大人,我……我想我娘了……”

燕辭不願看他受如此折磨,一手遮住他的眼睛,另一手用劍指割破他的喉嚨,他氣息紊亂,大口的喘息著,顫抖的手拿開時,少年已經沒了氣息。

“啟稟大司馬,我們還是……聯絡不上宋大人和楚將軍!”

燕辭雙手緊攥,環顧四周已經精疲力竭的無雙精兵,沉默良久。

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司馬大人您要去哪!您不能出去!外面全是天人!”

燕辭邊走邊用繃帶將八荒纏在手臂上,彎腰撿起地上殘破的絳紫金文無雙精兵旗幟。他輕撫著軍旗,鳳天歌的話猶在耳畔。

——人在,旗在。

而後,他將胸口的徽章摘下,摩挲了幾下。這枚徽章便是曾經六玄令佩戴的軍功章,無雙精兵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烈士的子女若成為無雙精兵,便可重新開啟封存的徽章。縱然無雙精兵曾歸屬於紫禁宮,可他們從不為天神賣命。

他將徽章交到副將手中,道:“若我回不去,替我把它轉交給宋大人。”

副將含淚道:“大人!”

漫天風雪內,天人們看到一個身影赫然出現,高舉的絳紫金紋旌旗獵獵飛揚,

宛若狂風暴雨中孤零零的浮萍。

無雙精兵軍旗飛揚的地方,便是正義所過之處。

天人輕蔑冷笑,“殘兵敗將,殺之!”

隨後,密密麻麻的天人如烏雲般將他迅速遮攏——

軍營中,自從燕辭失去聯絡後,宋硯便守候在通天鏡旁不眠不休幾日,等待著他的訊息。慕紫蘇,肖賢,趙約羅三人同時不見,太虛劍盟有瑤光君坐鎮尚且無恙,可政事堂已經亂了陣腳。幸好女官上官桐和姜楚辭攜內閣群臣穩住大局,否則不堪設想,因為他已經聽聞有人要伺機篡權稱帝了!

宋硯的女學生,內閣輔臣沈清淵從外面疾步走來,宋硯看見了她便急切問道:“找到無雙精兵了嗎!?”

沈清淵眉頭緊鎖,搖了搖頭,旋即又道:“閣老您切勿憂慮過多,燕大人和無雙精兵所向披靡,定會安然歸來!”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宋大人不必找了,無雙精兵我們替您找到了。”

來者,是內閣次輔,柳謙。和都察院左都御史。

他氣定神閒的道:“不過,您需先暫時放一放前線戰事,要隨我去都察院走一趟。老師,請吧?”

沈清淵知道來者不善,擋在宋硯面前道:“還有什麼比抗敵更重之事?!沒有陛下的詔令,誰也不得犯上作亂!”

“真巧啊,我正要派人去請您。”柳謙恭敬和藹的笑道:“沈大人言重,都察院只是請宋大人問個話罷了。抗敵雖重,朝廷綱紀也非小事,若不能正本清源,姑息奸佞,反而累及戰事。”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中拿出一杆湘妃竹紫毫,他什麼也沒說,只呈給宋硯看。

宋硯一眼便認出是燕辭隨身所帶的紫毫,亦是他為他親手所制的。這麼多年,他從不離身。

事到如今,他已經知曉他們來此意欲何為,便道:“我跟你們走便是。”

“老師!”

沈清淵試圖阻攔宋硯,卻被突然湧入的侍衛按住,沈清淵怒視著他道:“放肆!柳謙我告訴你,若是閣老有個三長兩短,待陛下回來定會治你的死罪!”

“沈大人稍安勿躁,我向您保證,會全須全尾的送閣老回家。不過……您還不知吧?女帝早就死於九禍神尊手下,那姜楚辭名不正言不順鳩佔鵲巢,秘不發喪,無視綱紀體統,您合該治一治他的死罪。”

沈清淵一時面如死灰,癱坐下來,“你說什麼……?陛下……”

都察院中,三司會審,沈清淵一介凡人女子,被封了穴道,只能含淚聽著他們將信口杜撰的宋硯所犯罪行一一陳列。宋硯不卑不亢端坐於大殿中央,只有兩個字——不認!

柳謙想不到他骨頭這麼硬,避免夜長夢多,他咬牙切齒把心一橫,“用刑!”

仙俠派長老道:“可是……他年事已高,萬一出個什麼岔子,你我性命難保啊!”

“女帝歿了,只要宋硯簽下認罪書,我便聯合百官上奏,奪他兵權!你以為天下只有他一人會兵法?用兵如神?放心,沒有他,還有瑤光君,有女帝的那兩個神仙爹孃,這天塌不下來!我不想殺他,也並不貪心,我只要他首輔的位置!”他一雙眼睛瞪得赤紅。

“事已至此,你我都沒了退路了!柳大人,就按您說的做!”

“你、你們!”

突然間,牢房中傳來的一道又一道鞭刑,震耳欲聾般的在沈清淵耳畔響起,她奮力衝入牢房,只見宋硯的背部已經一片血肉模糊,皮開肉綻,滿地都是觸目驚心的鮮紅,任誰看了都不忍再看。可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蒼老的臉龐上淌著豆大的冷汗。

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她雙手顫抖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向柳謙等人嘶吼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一雙淚眼滿是怒火。

地牢中陰暗潮溼,牆壁上的燭火勾勒出陰謀者慘白猙獰的臉。

“老師,我當真佩服您的傲骨,可您不能置燕辭的性命於不顧。”說著,他將通天鏡舉在宋硯面前看,迷濛的視線內,他看到燕辭一人舉著無雙精兵的軍旗奮力廝殺,鮮血早已染透了衣衫。帶刺的長鞭沒有讓他流一滴眼淚,可當他看到燕辭快要力竭的模樣時,淚水忍不住悄然滑落。

“案宗和卸任文書已經為您擬好了,只要您承認您所犯下的罪行,我立刻通知龍吟軍前往救援,燕大人的生死,可在您的手心裡牢牢攥著,您務必三思後行。”

沈清淵拼命搖頭,卻看到宋硯淒冷的笑道,“名利場……無非戲場,做得出潑天富貴;冷藥熱藥……總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

他已經沒法握筆,柳謙便扯過他枯瘦的手,印泥摻著鮮血,牢牢按在案宗上,柳謙心滿意足的欣賞著手裡的案宗和那鮮紅的手印,對宋硯道:“老爺子,您這又是何必,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若早些認了不就結了。學生定會遵守承諾,來人,通知龍吟軍無雙精兵的位置。”

“是!”

沈清淵跪在宋硯面前哭泣不止,昏暗的燭火映著宋硯蒼老而悽楚面容,可看到她的淚水,他還抬起顫抖的手替她揩淚,聲音喑啞的安慰她道:“我無妨。”

三刻後,楚敘北親自率領龍吟軍,擊退了將無雙精兵圍困的天人。重傷的燕辭被送到後方救治,昏迷中他不停囈語呼喚著‘宋大人’的名字,他再次醒來的第一件事也是聯絡宋硯,確保他安然無恙,可通天鏡遲遲沒有反應。他找到楚敘北詢問宋硯是否安好,楚敘北卻道:“龍吟軍也已有一整日無法聯絡到宋大人了。後方軍營士兵說,昨日都察院的人請宋大人去問話,似是有關官員貪墨之事……可以我在官場的經驗來看,此事沒那麼簡單。”

然而,正面天人進攻源源不斷,天啟陣又朝不保夕,燕辭無法抽身去往都察院一探究竟。他深知宋硯處境危險至極,必須想辦法聯絡到他。

這時,前方傳來戰況,我方連連戰敗損失慘重,正面部隊已經撐不住了……

柳謙本打算等戰爭結束,再上交案宗治宋硯的罪,可他萬萬沒想到龍吟軍在沒有宋硯的指揮下敗得如此迅速。上官桐得知都察院一事後,立刻下旨讓都察院放人。

柳謙一聽便慌了神兒,另外幾位堂官當時就傻眼了。若是他們偽造證據動用私刑一事傳出去,所有人都得掉腦袋。柳府上,內閣輔臣和幾位尚書急的原地打轉。

兵部王弼之指著柳謙鼻子罵道:“都是你乾的好事兒!若是天人真打進來性命都沒了,還要什麼兵權!去陰間閻王爺那兒做你的首輔吧!”

“必須讓閣老去前線!不然所有人都玩完!”

吏部鄭文昌勉強鎮定的冷笑道:“你們給他打得身上沒一處好地方,傳出去一樣玩完。再說,你還請的動他老人家嗎?”

“誰惹的禍誰自己去填補!柳謙,我不管你是給他跪下還是以死謝罪,你今天必須給他請出來!”

“沒錯,事已至此,只有你這始作俑者去給他叩首認錯,還得將你偽造的卷宗毀了!”

“快把卷宗交出來!”

柳謙笑道:“憑什麼?百姓的命與我何干,即便天人打進來,我一樣能偏安一隅。”

“你!”

兵部王弼之上去就要扯柳謙的領子,被鄭文昌勸住了,“現在即便殺了柳大人也難熄閣老心頭火了。”

沉默許久的左都御史道:“柳大人,不如……咱們請沈大人說說情?”

“這法子好!咱們現在就去都察院!快!”

地牢中,宋硯無力的靠在牆角邊,沈清淵給他餵了口水,宋硯突然嗆咳起來,水和鮮血一口噴濺在地上。沈清淵淚眼朦朧道:“老師,您切勿動怒,要保重自己啊!再等等,飛雲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這時,左都御史走了進來,將沈清淵請了出來,那幾個平日人模狗樣的堂官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平日裡不拿她一介女流當人看,今日卻格外殷勤起來。

幾人推三推四,最後落到鄭文昌頭上,他一一將事情說明,沈清淵聽後,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怎麼還有臉來求宋硯!她拂袖怒道:“我不會去替你們求情!你們知不知道,閣老他再過一個月,就八十七歲了!你們!你們怎麼下得去手!既然你們不顧他的性命,他又何必再顧及你們的性命!!”

有人低聲道:“我說什麼來著。”

這時,仙俠派長老怒火中燒,輕巧的就將柳謙脖領提了起來,根本不理會他的怒罵,一路拖著他扔進了牢裡,“給閣老磕頭賠罪!!毀了卷宗!”

“你們白日做夢!老子日盼夜盼,就等著這麼一天,進了我的嘴,休想讓我吐出來!”

突然,左都御史跪在宋硯面前,泣不成聲道:“閣老!您何必跟我們這幫狼心狗肺之人過不去,若天人真打進來,受苦受難的是百姓啊!請您務必要以大局為重!”

宋硯很清楚,他一口一個百姓,心裡卻是想的自己的烏紗帽。

他們只為門戶私計,他卻不能。

他咬緊牙關,奮力的站了起來,王弼之想來扶他,卻被他甩開了手。

左都御史見有緩和的餘地,接著道:“來人!”

副御史呈上乾淨的朝服,他不敢抬頭,戰戰兢兢的道:“閣老,請您務必要換上。”

其他官員也都跪了下來,一個個磕頭磕得鮮血淋漓,淚水縱橫,哀求不止,陰影裡,宋硯面無表情的瞅著他們。

快馬加鞭趕來的飛雲一邊哭著一邊幫宋硯換上乾淨的朝服,他捧著血衣,簡直痛徹心扉,“您不該換下來,應該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們對您做了什麼!”

宋硯笑了笑,“我不是為了他們,我是要給陛下,給龍吟軍留個體面。”

飛雲和沈清淵一左一右攙扶著宋硯往外走去,他不僅要給趙約羅留個體面,也要給自己留最後的尊嚴,所以他努力將自己的背脊挺得很直。一眾人屏息斂聲,頭都不敢抬。經過柳謙時,他忽地停了下來。柳謙在他面前,就像個犯了錯又不知悔改,任性的孩子。

他嗓音喑啞的道:“我記得你當年的考卷,是我審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望你日後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