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日間,肖賢誠如慕紫蘇所言,他翻遍古籍也沒有找到比交合渡氣更好的恢復魂魄的法子。他拖著一顆沉重的心和即將被她吃幹抹淨的身子,回到了太上殿,等待處置。

本以為會迎來她的狂風驟雨,一進門,卻看到她一個人撐著下巴看著那藍妙音留下的解脫香發呆。

案桌上另一根稍細一些的解脫香是藍妙音之前所制,已經燃盡了,只剩下一堆香灰,一吹即散。

他彷彿能感知到她的情緒,心中也一黯。

良久後,慕紫蘇才察覺到肖賢的存在,“你來了啊。”

“嗯。”

她苦笑了一下,道:“我好像突然明白前世時你同我說的太上忘情了。不是不愛,而是不再執著的佔有。”

他饒有興趣道:“慕掌門又有何高見?”

“這支香一刻不停的在燃燒,每過一刻,就同你的分別更近一刻。其實我一直也在生你的氣,憑什麼你想給我送走就送走,你想讓我活下來就活下來呢?現在看來,計較這些好像已經沒了意義啊。”

肖賢在心中嘆息,她每一句話都說進了他的心坎上,也正是因此,他才不願和她過多糾纏。

慕紫蘇笑了笑,“過去你每天犯糊塗,總忘記吃飯忘記回家的路,經常把自己弄傷,那個時候才讓人擔心。你現在恢復了,我反而,不掛心了。是我太自私,從不顧及你的想法,一心只想讓你像過去那樣待我。不過……”她抬起眼,含笑瞅著他,道:“我知道你過得好就好,想你的時候,就去夢裡,見見你。”

她抓著最後的一絲希望,最後還是放手了。

分明這就是他要的結果,可聽到她終於釋懷,此刻她的眼中也覆蓋著一層薄霧。他不想讓她看見,便別過臉。

慕紫蘇走到他面前,不捨的打量了他很久,又給他理了理衣襟,道:“你果然還是穿道袍最好看。我說。”

“嗯?”

她目光閃爍的嘟著嘴道:“要是你真的迴歸神位,也和我一樣長生不死了,你還會不會遇到喜歡的人啊,還會不會再成親啊。”

他坦然道:“與你的這三世情劫,已然痛徹心扉,我又何必想不開,給自個兒找罪受。”

慕紫蘇氣鼓鼓的道:“我何時給你罪受了啊!哼,明明待你那麼好,你才白眼狼!”

肖賢難得漾開一絲笑容,慕紫蘇卻沒看到那一分傷情的意味。

“而且,就算我傷你至深,興許……興許旁人會治療你的傷痛呢。別人家的姑娘,善解人意,溫柔體貼,還比我年輕漂亮。”

他補充道:“也沒你能吃。”

“你!”

她不想聽到他的答案那般擺擺手道:“罷了,以後你的事兒我也不想知道了。那麼……等這一切結束後,就各自天涯,後會無期咯。”

肖賢不知如何作答,倘若他真能恢復神位,他定要赴同她的三世之約,緊緊的將她抱在懷中一刻也不能再分開。可那希望實在渺茫,他不願她竹籃打水。

她抬起眼,堅定的瞅著他道:“我會陪你走完這最後一段路,不管結局是什麼。”

他溫然一笑,“好。”

她巋然不動的心終於打動他,無論結局是何,他都要同她一搏,這最後一次!

不過對於交合渡氣一事,肖賢忽然有些無措,不知如何開口,慕紫蘇看出他欲言又止,便道:“怎麼啦?有事就說啊,咱倆都這麼熟了!是不是有求於我不好開口?”

“沒什麼。”

慕紫蘇‘哦’了一聲,“那你早些安置,我去睡大覺了。”

“慕掌門!”

慕紫蘇駐足,回首望著他清冷的背影,又聽他鼓起勇氣那般道:“今日,是你我打賭的期限——”

慕紫蘇想起來了,她壞笑著湊過去道:“難道方才你想和我交合渡氣卻不好意思開口?哎呀老夫老妻了害什麼羞嘛。”說罷她就瞬間脫得精光竄上他的床榻。

肖賢也褪下道袍,壓在她身上,卻忽地發現她神情不對。她盯著他的臉皺眉道:“是因為放下了對你的愛嗎?怎麼突然沒感覺了……要不改日……?”

肖賢不滿的沉聲道:“時不我待,速戰速決。”

慕紫蘇就像那被趕上架的鴨子,“好吧好吧。”

然而整個過程慕紫蘇都一副索然無味例行公事的模樣,還打了個哈欠,肖賢卻有點欲罷不能了,並督促她,“你專注些。”

“知道啦,囉嗦……”

——她竟然嫌棄自己了!

“完事兒了?”

“……嗯。”

“唉,比以前時間短了很多,算了就這樣吧。早點睡吧,明天繼續。”

“……”

慕紫蘇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肖賢卻聽著她的呼嚕聲大半宿都睡不著,並開始懷疑人生。

——真是變心比翻書還快,說放下還真就放下了,不僅放下了還對他沒了半分興趣,還嫌他時間短了,若不是她一副沒興致的模樣,他怎會……罷了,說什麼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才短短几日就看膩了他。說不定明日,她就給他領個比他漂亮比他年輕的少年郎回來。

當真是人心如煙,說變就變,她對他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語,估摸著逢人便說。

世風日下啊……

一邊嘆息著,他還習慣性的給她掖了下被子。

每次交合渡氣後,在和魂魄融合的過程中,肖賢的身體都會出現各種奇異病症,慕紫蘇便用她那三腳貓現學的醫術和她的太初之血幫他祛病,她還有模有樣的開了方子讓觀音奴抓來給肖賢吃,她便和趙約羅說:“他倆可真行……一個敢開藥,一個敢喝。”

主要她怎麼還覺得肖賢一碗接一碗的喝著這出自於慕紫蘇手中的虎狼之藥還挺開心的……

她在床榻邊撐著下巴,看著被她用銀針扎得像個刺蝟的肖賢還沾沾自喜道:“怎麼樣,我的醫術現在厲害吧?”

他輕笑道:“可謂妙手回春。”

她替他掖了下輩子,“我記著我懷紅兒那會你就是這樣對我的,現在也算我報答你咯。”

他不禁莞爾。

她劍拔弩張,挖出他的太初之心就在昨日,所以她的一片深情在他看來那麼不真實,像一場夢。肖賢覺著自己就像個已知死期的垂暮老人,卻有她在側,陪伴他走過最後的日子,想必這就是他們三世情緣的,善始善終吧。

他想將每時每刻她的模樣都一筆一畫的刻在心裡,想讓解脫香燃燒得慢一些,想再多一會沉浸在她的溫柔裡。

正值盛夏,閒來無事時,慕紫蘇就穿著她那緋紅的訶子裙坐在門檻上一邊扇著蒲扇一邊吃西瓜。只不過她嫌熱,沒有穿外面的軟沙羅,只穿了內裡的抹胸,香肩外露,長老賀雲路過時臉陣紅陣綠,慕紫蘇還招呼他要不要吃西瓜。於是賀雲告到了道祖面前說她如何的不成體統,還說慕紫蘇天天帶著弟子們出去下山玩樂,夜不歸宿,擾人清修!帶壞好孩子!一定要讓肖賢處置他。

肖賢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確實不成體統,便請賀長老親自驅趕饕餮娘娘出蓬萊吧。”

賀雲敢怒不敢言的溜了。

道門弟子們都很喜歡慕紫蘇,也十分仰慕他,圍著她一邊吃西瓜一邊聽她講故事。肖賢遠遠便看到,她效仿著沈七歡的模樣,搖晃著手裡的蒲扇道:“曲木為直終必彎,養狼當犬看家難。墨染鸕鷀黑不久,粉刷烏鴉白不堅。蜜餞黃蓮終需苦,強摘瓜果不能甜,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她瞥了眼傻傻的道門弟子們,“鼓掌啊!”

“好!”

弟子們齊刷刷的拍著巴掌,慕紫蘇又道:“以前都是編的,今兒是真的。閒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你們家道祖少年時。俗話說得好,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寶劍隨身藏,眾所周知你們老祖的那把卻邪劍從不離身,睡覺都要抱著睡,極為痴迷。”

“可我聽阿奴姑娘說……道祖喜歡抱著妻子,睡覺要抱著,吃飯也要抱著,也就是您……”

“哎呀那是後來,不要打斷我!咳咳!他有個奇怪的原則,心情不好不打架,心情太好不打架。肚子餓了不打架,吃撐了不打架。總之就是修真界第一大閒人!”

他也饒有興趣的聽著她講著過去的往事。聽她講二人攜手並肩,降妖除魔,為妻復仇不惜弒神……戲耍四御帝君,三十六計袖中藏。

說得天花亂墜,給小弟子們都聽傻了。

他看著她發光的眸子,便想起過去仰慕一劍獨秀的饕饕。

好像已是上輩子的事兒了。說來還是那時的饕饕更可愛,小小的模樣每天師父長師父短的粘著他,哪兒像現在,一言不合便要掏他的心挖他的肺。

然後他又聽她道:“就是這人難纏了一些,還矯情,總端著那滿身的清高不知給誰看。還有……耍起陰謀詭計如家常便飯,瑤光君知道吧,多麼正直的少年都被他帶壞了,還有還有,天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就知道她又要說他壞話。

弟子們訕訕笑了笑,想不到萬人敬仰的蓬萊道祖還有這一面呢。

小弟子好奇道:“那道祖和饕餮娘娘,誰更厲害呢?”

慕紫蘇大咧咧的扇著大蒲扇:“他知我深淺,我知他長短,總之……平分秋色吧!”

這話說的不禁讓肖賢老臉一紅,她竟在懵懂無知的孩子們面前開黃腔真是為老不尊。

他走過去道:“饕餮娘娘乃三千年來飛昇第一人,自然是饕餮娘娘更勝一籌。”

“您別謙虛,蓬萊道祖以無事取天下,結束了持續百年的戰爭,無上魔尊凡身弒神,天下無敵,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劍仙。”

“和您相比,還是差得遠。”

“過獎了,我可沒有把天尊忽悠傻了。”

“可那天尊還是死於你之手,我那些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

眾人聽著二人互相吹捧,有些無語。

一個小弟子躬身對肖賢道:“前些日子我聽長老說您舊疾復發,幸好有饕餮娘娘,不知您可否痊癒了。”

眾人嘀咕道:舊疾?道祖有啥舊疾。

“聽說是以前被人捅的。”

“誰啊那麼狠!”

慕紫蘇聞言,心虛得用蒲扇擋住了臉。這幫小兔崽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肖賢看了眼她,悠然道:“謀殺親夫,的確狠毒。”

眾人面面相覷,慕紫蘇尷尬的笑了笑道:“哈哈哈你們聊,我還有事先忙了。”

說罷便一溜煙的走了。

偶爾他還會看到她大言不慚的指點迷惘的弟子們,就像曾經的他一樣。一名叫正心的弟子修為停滯不前,總是鬱鬱寡歡,眼看著師兄弟一個又一個的超越了他,便心聲煩悶,她便過去道:“人生苦短就應該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偏偏你又把最愛的事情做的那麼痛苦,未免得不償失。不如尋回初心,沉浸其中,無論外界幻象如何流轉都巋然不動。”

肖賢聽見了,也感觸良多。他便感嘆,自己讀了一輩子的書,卻達不到她這樣六根通透的境界。只見那小弟子頭頂亮起光芒跪在慕紫蘇面前痛哭流涕,“饕餮娘娘不愧天神下凡,肉身成聖,晚輩五體投地!”

……又傻了一個。

為了還杜遺風祖父,也就是肖賢曾經的大師兄的情分,他便時常親自指點杜遺風的劍法。當然,還有他最疼愛的觀音奴和君遷子。甚至帶著他們去前線支援進行實戰演練。

慕紫蘇看得出,他實在享受這一刻,誰能想到,當初他一隻手就能抱在懷裡的觀音奴,如今也能和他並肩作戰了。只是她用的龍汲君的親傳,九溪劍法讓他很不爽。

當然,觀音奴有時也會固執己見,“阿公,我有我的理解,您不能讓我完全按照您的想法用劍吧。剛剛明明我能直接斬殺那天人的頭顱,您偏要我轉攻勢為守。”

君遷子忙為她說話,“阿公,阿奴她殺敵情切,望您寬宥。”

慕紫蘇在旁觀戰,說起了風涼話,“哎呀,阿奴翅膀硬了也會跟阿公頂嘴了。”

肖賢倒是對她的話很欣賞,“既然認為自己是對的,就該堅持,怎能因我一句而動搖。”

觀音奴無語,真會甩鍋啊……

慕紫蘇道:“你要直接取他首級可是鋌而走險,沒有十成把握,再說窮寇莫追,不知對方瀕死時會有怎樣的力量,阿公是怕你傷著。”

肖賢道:“也好,有你婆婆當年幾分不要命的氣勢了。”

“……我自當你在誇我。”

杜遺風忽地對肖賢道:“道祖,既然觀音奴姑娘和君遷子的劍法都不是出自於道門,為何您仍舊不願將太極劍法傳授於晚輩。”

這是他長久以來憋在心裡的話,今日還是忍不住說出了。

在這三人中,肖賢對觀音奴總是偏愛一些。對杜遺風反而經常冷落,不是他資質不好,也並非不用功,而是杜遺風使的陰損招數令他十分不屑。

肖賢背過身道:“無德者,用劍也是一種褻瀆。”

杜遺風滿頭冷汗,恭然受教。他還以為是自己曾經對觀音奴的所作所為讓他給知道了……

休憩時,君遷子拿出一大包點心喂到觀音奴嘴邊,觀音奴卻還在思索方才戰鬥時所用的招數,敷衍的讓他自己吃。慕紫蘇看著他們,就想起過去也對自己這樣無微不至的肖賢了,正在她感懷萬千時,一旁伸來了個葫蘆。慕紫蘇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肖賢看著別處道:“我早起熬的紫蘇湯,看看還合不合你的口味,手藝是否退步了。”

慕紫蘇坦然的拿過,“多謝你啊,還記著我好這口兒。”說著,她大口大口的喝著,笑意盈盈的道:“和過去一樣。”

他含笑,“那便好。”

慕紫蘇用胳膊肘懟了懟肖賢,壞笑道:“哎哎,肖老道,他倆是不是好事將近。得快點讓他倆在你閉眼之前趕緊成婚,不然你哪兒還看得見啊。”

這話肖賢聽得心裡發堵,不過他確實很想看到觀音奴同心愛之人拜堂成親的那日,每每想到這一刻,他就回想起當年一襲鳳冠霞帔的慕紫蘇。

“怎麼,前幾日不是還信誓旦旦的說定要助我回歸神位,今日卻改口,盼著我駕鶴西去了。莫非慕掌門早已有了新歡。”

慕紫蘇媚眼一眨,“對啊,比你年輕比你貌美,到時候領過來讓你幫我物色物色~”

“好,貧道隨時恭候。”

慕紫蘇從懷中拿出通天鏡,“喏,就這個人。”

肖賢本不想看,可沒有接通任何人的通天鏡鏡面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容,又聽她嬉笑道:“怎麼樣,這個少年郎好看吧?”

“你啊你,總是這麼不正經。”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樂開了花。

他又道:“可我瞧阿奴對君遷子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慕紫蘇挑眉道:“如何,要不要重拾你的老本行?”

牽紅線……

肖賢點了點頭道:“正合我意。”說著,他就看見慕紫蘇不停的瞟著自己手裡的紫蘇湯,他知道她不夠喝,就遞給她,看著她咕噥咕噥一口喝下,他下意識的想用手帕替她擦拭嘴邊的湯汁,就在這時,烏雲密佈的天際出現了一個又一個阿修羅眾。

觀音奴剛要再次出戰,肖賢便攔住了她道:“阿奴,退後,讓你饕饕婆婆來吧。”

慕紫蘇活動著筋骨,和默契的肖賢相視了一瞬,二人同時掠上的之時,慕紫蘇變為阿修羅形態,“可不要拖我後腿啊。”

肖賢微笑,“我盡力而為。”

電光火石間——

火焰翻滾如浪,直逼天幕而去。

隨著一聲低沉有力的,“九五,飛龍在天!”

漫天業火如流星火雨墜下,厚重的烏雲被劈開一道裂縫。——天裂再現!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清遠閒放,超然於塵埃之外。

沒有誰見過,這麼漂亮的舞劍之姿,若傍花隨柳,鍾靈毓秀,縱橫捭闔,一片化機。

觀戰的道門弟子和長生宮弟子同時看到了這一幕,一個個屏息斂聲瞠目結舌,隨後熱淚盈眶!

“饕餮娘娘竟然這麼美……”

“那可是道祖曾經的白月光啊,當然美!”

“劍仙也好厲害……”

“不不不,還是你們饕餮娘娘更厲害!”

果然……在這些天賦異稟年輕有為的少年們面前,你大爺和大娘還是你大爺和大娘……

也印證了道門弟子的那句,“在道門被罵的如此慘烈的今天,道祖仍然憑藉個人魅力和盛世美顏把我拉進了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