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六思索了一番道“當年崔某的店鋪還在東邊的一座小城裡經營,那日,店裡來了一人,想著我修一支碎成數截的玉簪,我那時還說,這玉簪又不值幾個錢,碎了就碎了,重新買一隻不就好了,又何必大費周章要去修呢?”

“可那人說這簪子是他徒弟一文一文錢攢了好久好久才攢夠錢給他買的,即便碎了,他也捨不得丟。”

七娘想著那一身素白,追問道“崔老闆說的那人可姓陸?”

崔老六搖了搖頭,道“不曾問過,不過那人給我提過他的徒弟,他說他的徒弟去參加品鑑會,以他徒弟的能力一定可以奪得冠首,他還說他的徒弟從小就最刻苦,也是最有天賦,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小徒弟,姑娘可知,他口中的徒弟是誰?”

還不等七娘做答,崔老闆豎起大拇指,眸光大亮誇讚道“想不到那人的徒弟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秋碧海秋大師,不曾想,那日來店裡的人竟然是秋大師的師父!”

崔老六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只是當初約定好七日後來取簪子,可是那人卻一直不曾來過,我猜想那人估計也忘了這簪子的事吧。”

七娘心中暗歎“陸青煙恐怕不是忘了去取簪子,而是,那個時候,估計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崔老六又繼續道“後來我店鋪的生意越做越大,索性就棄了原先的鋪子,搬到這華城來,而這支簪子也一路隨我來到這裡,這一呆又是好些年過去了,要不是前幾日李堂主提起秋先生曾來過姑娘的閣裡,崔某估計也想不起來秋大師的師父還有件舊物留在我這裡,這不,今日剛從庫房裡找到,就給姑娘送過來了,還望姑娘務必將必此物交到秋大師手裡。”

七娘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木盒,這麼多年以來,秋碧海一直以為陸青煙恨透了他,乃至一直活在悔恨當中,甚至十年後不惜以命謝罪,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她雖然不知道當年陸青煙究竟為什麼突然離世,但是她知道陸青煙始終將秋碧海當做自己最疼愛的徒弟,這一點始終沒有變,如果讓秋碧海見到這支玉簪,或許他會明白這一切,至此心中的鬱結也就迎刃而解。

七娘不禁感嘆這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秋碧海墜樓,或許是他師父庇護,才得以生還。

送走崔老六,七娘找來青兒,揚了揚手中的玉簪鄭重說道“將此物也一併放在給秋先生的禮物中。”末了不忘囑咐一句“記得,一定要讓他親眼看過,此物堪比良藥,定能讓秋先生早日康復。”

七娘想著秋碧海一旦看到此物,定能明白陸青煙的想法,此後一定會活的好好的,絕不會再有這種輕生的念頭了。

說著,她正欲將手中玉簪放好,一併交由青兒,可是突然一剎那,七娘被玉簪身上的光芒晃了一下神,她的手怔在半空,欲收不收,她突然察覺到,這件事,好像還未結束。

她不禁回想兩人之間的過往,似乎總覺得還欠缺了什麼,有些地方,好像不太對勁,可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她一時又說不上來。

青兒盯著她停在半空的手,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只是瞧她出神,凝眉道“怎的?這玉簪有問題嗎?”

七娘猛然回過神來,經青兒提醒,她目光迂迴,最終也定格在手中的玉簪上,她看了半晌,口中突然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青兒,你有沒有覺得,這隻玉簪太素了?”

青兒不明所以,但還是認認真真檢視了一番,回答道“唔,好像是有點。”

她沉思了一陣又道“這麼素的簪子,你覺得什麼人才適合佩戴?”

她歪著腦袋以手撐著,實在想不通秋碧海口中那個身著素衣頭戴玉簪的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青兒邊想邊道“這麼素的簪子,姑娘家肯定不喜歡,瞧模樣倒像是男款。”

“男款?”七娘眉骨蹙起,心底莫名湧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可是這個想法太過詭異,未經證實她也不敢妄下結論。

這個答案或許青兒知道,七娘默然轉向一旁的青兒,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問道“你對秋大師的事知曉甚多,那我問你,你可知他的師父是男是女?”

青兒猶如看怪物一般盯著七娘,這種問題會不會太白痴了,這事難道不是人盡皆知嗎?

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七娘對這位名滿天下的制瓷大師真的一無所知,真不知道李堂主從哪裡找來的人,這和雲熙閣主比起來就是天壤之別,好歹雲熙閣主對歷來的僱主身份都會親自調查的一清二楚。

本著紅玉閣的招牌不能砸的決心,青兒忍住怒氣翻了個白眼“姑娘你也不想想,那和泥拉胚的活,能是女子乾的嗎?秋大師的師父肯定是男人嘍!”

聽到這一句,七娘的眼眸徒然睜大,雖然心有準備,可是這一答案一經證實,七娘還是不免吃了一驚,可是若這才是真相,那一切又變的合理起來,秋碧海那不為人知的秘密竟然是,竟然是……

七娘霍然起身,尋出記載那個故事的那一疊信箋,大致翻了翻,果然,那故事中並沒有明確說出陸青煙是男是女,只是一開始,七娘先入為主的以為‘他’是一女子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之前所有的疑惑霍然而解。

七娘本以為秋碧海最大的秘密是愛慕自己的師父,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秋先生愛慕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授業恩師,更是一個男人?

這不單單是欺師犯上,更是有悖人倫!

七娘瞬間明白了為何秋碧海當年為了死守這個秘密,甚至不惜將那件絕世名瓷拱手相讓,也明白了這些年讓秋碧海痛恨自責的原因。

當年的秋碧海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秋碧海名聲大噪,是世人敬仰的制瓷奇人,也是制瓷業頂禮膜拜的傳奇!

那他找紅玉閣的目的就是想將自己的過往公之於眾,包括他那不容於世的感情。

這豈不是自毀名節?

要是這種有違倫常的事被大家知曉,那秋碧海不就成了人人口中的笑柄?

原來如此,秋碧海是想借紅玉閣的手將這個故事散播出去,一旦眾人皆知,那秋碧海數十年聲譽頃刻坍塌!

七娘暗暗吃了一驚,原來秋先生真正想達成的心願竟然是自毀!

這樣一來,他畢生心血毀於一旦,前程盡毀,必將遭受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他若是尋常人還好,可他偏偏是蟬聯數十年品鑑會冠首的人,是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吶!

七娘沒來由的一陣陣後怕,這世間竟然有人願意花費數十年光陰,奮力拼搏攀爬至最高點,然後孤注一擲,狠狠從高山懸崖跌落。

爬的越高,跌落越慘!

秋大師,你何至如此呢!

秋碧海如此,那陸青煙呢?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徒弟對自己動了不該有的心思,而且還不惜斷送他多年來努力拼搏的成果,也要世人皆知,那他會怎樣?會不會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徒弟在這世上清清白白,不遭人詬病?

七娘擰眉深思,當年陸青煙的死她已無從考證,可是若當年陸青煙的死真是如自己所想一般,那她如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

青兒瞧見七娘的臉色變之又變,不知又是何故,她擔憂道“姑娘瞧著簪子可有不妥?”

七娘從這一連串的思緒中掙扎的回過神來。

這簪子的確有問題,要不是這根簪子,她也猜不出陸青煙的真實身份。

她目光徐徐攀上青兒,定定盯著她瞧了一陣,此事青兒尚且不知,知道這個中真相的,除了秋碧海和陸青煙也僅有她一人罷了,如此說來,她必須要嚴守這個秘密了。

片刻過後,七娘搖了搖頭澹然道“並無不妥。”

接著她吩咐青兒道“探望秋先生的事你代我去,我暫時留在閣裡。”

青兒奇道“姑娘在閣裡做什麼?”

七娘目視前方,盯著不遠處書案上的那一疊信箋,悠然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你去的時候,順便告訴秋先生,他交代我的事,不日就會辦好。”

幾日後,全城的大小茶樓的說書先生都在繪聲繪色的講著同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小徒弟自小被善做瓷器的師父收養,二人相依為命,相互扶持,日久天長,逐漸滋生好感,後因師徒身份阻礙,兩人天各一方,最終,二人衝破世俗,終成眷屬,一世相守的故事。

故事以一支青玉髮簪貫穿始終,講述了師徒二人十年間的悲歡離合。

故事裡的小徒弟名字叫秋澤,師父名喚秦煙,徒弟為男,師父為女。

七娘始終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秋碧海自毀前程,所以在那個故事裡,稍作改動,不僅將陸青煙化名秦煙,更是將身份換成女兒身,而結尾的部分,也將悲劇換喜劇。

她想,對於秋碧海而言,這樣的結局是他可望而不可及,既然現實生活中實現不了,那不如在故事裡,七娘願意給他一個完美的結局。

對了,這故事的名字叫《千峰翠遺》,千峰翠,不單單是指青瓷之翠,更是指那支促使二人解開心結,破鏡重圓的青玉髮簪。

慕青從茶館裡聽完故事回到小院。

剛一進院落,迎面撲來幾簇白影伴有清冷梨香,點點殘瓣落在她的衣間髮梢。

她抬頭望去,這才驚奇的發現院子裡那株原本光禿禿的梨樹竟然開花了,而且開的還不少,白燦燦的梨花影影綽綽掛滿枝頭。

對於這個新奇的發現,慕青當然不會獨享,她興奮的朝屋內大喊“師父,快出來看,梨花開了!”

——《千峰翠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