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最後一句,慕青簡直驚的掉了下巴,他彷彿被噎住一般,臉上露出駭人的表情“把,把人……釘,釘在木箱子裡?沒吃沒喝而且腿上還受了傷,這……這和活埋有什麼區別?”

七娘閉了目,緩緩垂下腦袋,陣陣寒意從她身上蔓延開來。

至於什麼結果,慕青反而沒問,她是不敢問,她不敢再聽到一點點關於那個姑娘的慘狀了。

不知過了多久,慕青抽抽噎噎的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望了望窗外,天色漸漸暗了,可是師父依舊沒有任何訊息。

慕青瞅了一眼在旁邊微微發愣的七娘,搓了搓手臂,抽氣嗚咽道“阮姐姐,我師父究竟去了哪裡?他會不會不要我了?他要是不要我了,我怎麼辦?沒有他我可怎麼活?”

七娘瞥了他一眼,單手撐著下巴,挑了挑眉,不屑道“你師父不要你了,你就不活了?真是小孩子脾氣!”

慕青吸了吸鼻子,狠狠瞪了她一眼,雖然被氣的不輕,可是眼神依舊無比堅定的道“師父是我這輩子最最重要的人,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求,我只想一輩子都跟著師父,誰也分不開我們!”

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話,七娘也不好玩笑,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鬼使神差間,七娘張嘴問道“你師父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你真的想一輩子和你師父在一起?不是玩笑?”

慕青無比認真的點了點頭“阮姐姐你別看我年紀小,可是好多事我都懂得,我就是喜歡和師父在一起,沒有旁人,就我們兩個人。”

七娘禁不住一陣陣吃驚,如今這情況和當初的秋碧海如出一轍,想到這裡,有一件事,七娘是勢必要問的。

她定定盯著慕青,良久,開口道“慕青,我問你,如果有一天,有人用你秘密威脅你去幹一些可能會對你師父造成傷害的事?你會不會去做?”

話剛一說完,七娘就目不轉睛的盯著慕青。

當年的秋碧海,是否也遇見了相同的難題?

一邊是自己那羞於出口的秘密。

一邊又是師父辛苦研製的瓷器。

他不想讓自己的秘密被外人知曉,於是選擇了將瓷器拱手讓人。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事的代價竟然這麼大,陸青煙不僅因此事無緣再去品鑑會,也和他的師徒緣分走到了盡頭。

慕青聽到這話後,反而奇奇怪怪看著七娘,反問道“我怎麼會讓師父受傷害?他是我的師父,是比我生命還重要的人,哪怕讓我立刻為他死了都心甘情願,我怎麼可能讓他因為我受一點點傷害?”

這個回答簡直讓七娘覺得耳目一震,分明是同一種境地,秋碧海當初的選擇和如今的慕青竟然是天壤地別的兩種答案,她沉默良久,不禁讚歎道“你可比你師父勇敢多了!”

之後兩人又林林總總聊了許多,大多都是慕青和秋碧海之間的趣事,不知過了多久,慕青恍惚中問了一句“阮姐姐,你說,師父他究竟去了哪裡?”

七娘望著窗外,窗外月明如水,疏星幾點,不知怎麼,她鬼使神差就應了一句“誰知道呢,大概,是想他的師父了!”

這話剛一說完,七娘驚覺似的閉緊雙唇。

她眼神一陣驚慌,這才想起剛剛自己說了什麼?

她說秋碧海想他師父了,可是,他的師父已經……她又怎麼能說出來這話來?

此話一出,無異於將秋碧海判了死刑。

她驚慌失措的去看一旁的慕青,很難想象她要是聽到自己剛才那番話是何表情。

可是,當她扭頭去看時,卻發現不知何時慕青已經趴在膝蓋上呼呼睡去,七娘也放安了心,她剛才那句話,慕青大抵是沒聽見吧!

深秋的華城夜色微涼,乾癟發黃的樹葉被一陣一陣秋風反覆捲起,又落下,最後被匆匆趕路的行人一腳踏的粉碎。

宛如柳葉般的殘月孤零零的掛在枝頭上,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不知何時,城樓上站著一人,那人身材欣長,體態偏瘦,一手持著一隻白玉酒壺,步履蹣跚的在城樓上跌跌撞撞,這顯然是喝醉了。

藉著那半昏半暗的光線看去,那人長了一張清俊臉,舒眉淡目,氣質清雅,隻眼角的細紋越發的深了,竟然是多日未見的秋碧海。

秋碧海站在城樓最高處,提起酒壺,微仰頭,緩緩傾入口中。

秋夜的風涼爽而沁人心脾,他迎風而立,風獵獵揚起他的衣襬,更顯得他瘦骨伶仃一般。

他挪動了一下腳步,朝外探了探身子,腳下是空蕩蕩的街市,寂靜空靈,碧海展眉一笑,他從未有一刻能像現在這般感到安心舒適。

風蹭過他的臉頰,像是帶了些許莫名滋味,悠悠略過他的鼻尖,他深深吸了口,低聲喃喃“好像是皂莢香……”

秋碧海倏地愣住,他朝四周看了看,空無一人,他失魂落魄的垂下眸子。

半晌,他低聲輕喚,像是囈語一般“師父……師父……”待到最後一句,他喚了一句“青煙……”說完他緩緩閉了目,面上亦是滿足,這一句‘青煙’他肖想了多年。

他魔怔一般對著空無一人的街市低聲抽噎,抬腕又飲下一口烈酒繼續說道“師父,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我苟活在這人世數十載,並不是怕死,我犯下如此罪過,死不足惜,可是我若輕而易舉的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了。”

他自嘲一笑“所以,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說到這裡,秋碧海舉目望了一眼紅玉閣的方向。

那裡錯落有致的矗立著許多閣樓,但唯有一間清雅別緻,與眾不同。

他眺望了一眼,欣慰道“希望那個姑娘能夠幫我,這樣,也不枉我這十年來的籌劃。”

“師父,你當年受過的苦,很快就會報應到我身上,這樣,你能原諒我嗎?”

“師父,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只想陪著你,當年我說過的話不是胡言亂語,也不是年少戲弄,是句句發自肺腑……”

那一年,他帶著滿身榮華回到當初安置陸青煙的客棧。

此時,他已經是制瓷業的冠首,是當今制瓷第一人。

曾經,他覺得師父是高高在上的一輪明月,可望而不可及,可是如今,他不一樣了,經過了品鑑會,他的身份已然躍至成一盞孤星,孤星和明月,本該相伴,他秋碧海和陸青煙,終是能比肩並行,他歷盡萬難,終於從遙不可及的變成觸手可及。

這麼多年,他與陸青煙之間的牽絆,早就不是什麼師徒之情,可那究竟是什麼,可能連秋碧海也說不清,那份感情,不能宣之於口,也不能正大光明,所以一直都是秋碧海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少年時,他曾為自己這份不同尋常的心意吃驚過,也曾疑慮過。

可是後來他想明白了,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功名利祿,他通通都不在乎,他要的只是這份相守而已。

他不想再藏著掖著,他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一次,他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哪怕受到所有人恥笑,他也不悔。

可他將自己的心意述說時,師父用震驚的眼神看著他,說他是瘋了,病了!

他深知自己沒有瘋,也沒有病,只是這份痴戀太久了,久到他可以不顧一切只想達成。

可誰知,自那天后,師父就突然就離他而去!

那一刻,他差點瘋掉!

這些年,他獨自一人守著這份畸戀活了這麼多年,實在是受夠了。

他一股腦將酒壺裡剩餘的酒全部倒入口中,發狠一般全部吞下。

他輕飄飄一揚手,將那白玉質地的酒壺拋了出去,酒壺著地即碎成數瓣,掙扎著發出一聲脆響。

秋碧海苦笑一聲,這城樓足有數十丈,區區酒壺就被摔得七零八碎,那如果是人呢?

從這麼高的地方墜下來,結果會怎樣?

他想起師父,當年師父也是從大概這麼高的地方頭也不回的跳了下來,那時,師父在想什麼?

也許是恨他吧!

他這樣想著,抬足上前幾步,突然傾身而下,他的足底已然離開城樓,感覺身體在極速下墜,獵獵秋風在耳畔飛速略過,他從未有一刻如此刻般讓他感到放鬆。

他彷彿瞧見了前方有一片淺淡模糊的身影。

那輪廓他始終記得。

是一身素白,頭戴玉簪的那個人。

素衣如月潔白,玉簪似水碧綠,他記得如此清楚,那一抹身影,那一輪明月,他終於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