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朔風而至。
宋槿畫輾轉反側在床上躺了一陣,被屋外的風聲擾的睡不踏實。
這一夜風至,這屋外的紅梅怕是保不住了。
紅玉閣的後院種植著大片大片的紅梅,遠遠望去,像是一暮暮如火燎原的熾熱霞光。
據說雲熙姑娘最愛梅花,尤其是烈豔如火的紅梅,所以在紅玉閣建造初期,雲殊和李慕池就紛紛著人移栽了不少紅梅。
倒不是這裡的紅梅真的有多麼爭奇奪目,而是宋槿畫想起在原先的趙宅,也曾經有這麼一片梅園。
梅園不算太大,只是一小片而已,算起來,大概只有十幾株的樣子,顏色或紅或白或淡黃,都是那人親手種植修剪的,平日畫梅時,他就會待在那片梅園,認真觀察梅的每一處形態,瞭然於心,然後將這份清高孤傲躍然紙上。
他就如梅,傲然獨放,清骨流芳。
宋槿畫翻了身坐在床上,再也沒了睡意,伸手在枕頭底下摸出那幅卷軸畫,將畫卷鋪展,伸手拂著那方刻有他名字的印記,一筆一劃,似在描繪。
趙延聆…… 趙延聆……相公 ……
她突的眼眶一熱,視線有些模糊不清,畫上的少女依舊笑意盈盈,目含春色……
乙酉年,也就是七年前。
潯州的宋家,祖輩在這一帶經商落戶,前人能言善辯,懂得分寸事宜,才賺的的這片家業,到了這一代, 宋老爺靠著祖輩積攢的錢財和幾間鋪子的生意,也算把日子過得富裕。
只可惜他中年喪偶,膝下無子,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小名槿畫,自小百般疼愛,相貌出挑,略通詩書子集,琴棋書畫舞樂,日子過得和一般富家小姐並無二致。
那年,宋槿畫剛滿十六歲。
二八年華,正是如花般的年紀,宋家有女初長成,城中不少世家公子都託媒人來宋家說親,可惜都是些紈絝子弟,仗著家裡權勢,無所作為,宋老爺暗地裡冷哼一聲,差人一一回絕。
可是宋老爺還是禁不住陣陣發愁。
他將近中年才得了這麼個女兒,自然寵的恨不能天天捧在頭頂,這些年他日日夜夜操勞家裡的生意,看似硬朗得身子其實早就落下了不少病根,自己垮了倒也不怕,只是這個小女兒是他唯一的牽掛,但願阿瑾能早日找到託付一生的人……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散落在宋家後花園的青石板上。
水紅色衣袖忽的丟擲,在空中散開一幕淺紅,宋槿畫手臂輕挽,雙手在空中打了一個花結,配合著曼妙的腰身輕旋。
只見她緩緩抬起一足,另一膝微彎,雙臂一虛虛託在腰畔,一微微向上輕揚,露出如玉般的一截小臂,形成一個極為優美的動作。
舞步只堪堪停頓了一下,又有變化,這次只消一個鳳回首,鳳眸輕輕一勾,足以動人心魄,她折腰收袖,挺立垂首,完成舞姿的最後一步。
白皙無瑕的額上滲出細細汗珠,早在一旁伺候的小鳶遞上帕子。
宋槿畫拭了拭臉頰,白嫩的麵皮透出一抹嫣紅。
她自幼學舞,身段窈窕,氣質出眾,這每日清晨的習舞是她必修的功課,除了學舞,還有琴棋書畫等等,父親為她請的教習師傅都是城裡有名有望的,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憑著她滿身才情,能夠挑個好人家。
小鳶接過宋槿畫擦過臉的帕子,這才小心翼翼道“熱水早就備好了,小姐洗個澡再換身衣裳,老爺請了城裡的趙先生一會兒來教小姐丹青……”
宋槿畫微微喘了幾口氣,繡眉一挑反問道“趙先生?不是前幾日的範先生嗎?”
小鳶解釋道“前幾日落了一場雨,範先生年紀大了,腰上的風溼又犯了,所以給老爺告了假,於是便推薦趙先生,據說這位趙先生作畫一流,很難請到的,咱們老爺很是欣賞他呢。”
宋槿畫不懈道“不過是個作畫的,爹爹有什麼好欣賞的,範先生年紀一大把,教法也古板,爹爹早該換人了,我看他推薦的趙先生估計也和他差不多,古板腐儒,能有多大本事,難不成他還能把人畫活了不成?”
小鳶搖了搖頭,探頭探腦道“不知道,小姐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槿畫便吩咐道“小鳶,隨我回去沐浴更衣,我到要看看,這位趙先生有何本事。”
小鳶鬆了一口氣,歡快的跟隨在宋槿畫身後,她家小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大,性子有點傲,也有點任性,一般人根本看不在眼裡,不過商家大小姐,這點傲氣任性也算不了什麼吧。
宋家的後花園裡種了大片芍藥,顏色或淨白無暇,或嬌黃娥翠,或明霞紅豔,大朵大朵盛開的芍藥香氣盈盈,偶有迷失期間的幾隻蝶兒,翩翩弄舞。
隔了芍藥園幾步之外的榆樹下,設了案几桌凳,桌上早就鋪好了一卷畫紙,四角被瑪瑙鎮紙壓著。
在畫紙左上方用白瓷淺碟乘著硃砂、藤黃、花青、等各色顏料,旁邊還有一方方方正正的端硯,右方則整齊排好大中小的狼毫湖筆和青瓷筆洗。
桌前的梨花藤椅上還坐了一人。
那人將整個身子隱沒在樹蔭中,清瘦的腕子一半掩在寬大的衣袖中,一半堪堪露出。
腕子上的手掌寬大有力,指節均勻白皙,那雙手上,捧了本約摸一指厚的書,估計這頁正好看完,另一隻手指粘著薄薄的紙張翻過。
那人頭部微微低垂並側向一邊,看不清樣貌如何,單單隻露出堅挺的鼻樑和略顯清瘦蒼白的下巴——這就是今日教宋槿畫作畫的人,那位趙先生。
待他翻到下一頁的時候,花園不遠處一前一後走來兩個人。
一人珠光明豔,華服繡裙,一人身著樸素,簡衣布裙,身著樸素的在前,華服繡裙的在後。
這時,華服繡裙的開口了“小……小姐,這樣……不好吧,要是……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我又要捱罵了……我看咱們還是回去把衣裳換回來……”
說著正準備轉身離去,卻一把被眼前人給拽了回來,那個身著樸素的人道“小鳶,本小姐的話你也不聽了?爹爹去收賬了,一時回不來,一會到了,就說讓這位趙先生先畫‘宋家小姐’,他定然以為你就是我,就算到時候爹爹怪罪,那也只能說趙先生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錯把丫鬟當小姐……”
小鳶望著宋槿畫即便沒有珠羅玉翠陪襯也依舊明豔動人的臉, 小聲抱怨道“小姐你也太胡鬧了,您這不是難為人家趙先生嘛……要是被老爺知道……”
要是被老爺知道了,倒黴的還是她,她鼓了鼓勇氣,抱著慷慨就義的心情,心不甘情不願的跟在宋槿畫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朝著那片樹蔭下的人影走去,宋槿畫搶先在前,朝著那看不清的身影,冷冷道“趙先生,我家小姐說了,讓您先畫她,畫的像了,才有資格教我家小姐。”
“好……”
那人自樹蔭後單單隻說了一個“好”字,嗓音低沉,也不知是喜是怒。
說完那個字後,樹下的身影動了動。
只見他緩緩從扶幾靠椅上起身,那人身形修長,一步一步自樹下幽暗的陰影處緩緩走來,陽光自衣角一寸一寸漫上他的身軀,最後照亮了他俊朗的容貌。
宋槿畫在那一瞬間突然有些失神,她目光朝著前方看去,眼前的陽光刺的她微眯了眼睛,但是還是在那一瞬間,她看清楚了。
那是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
看樣子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容貌俊俏,臉頰略瘦,一身絳紫色圓領深衣,腰上配了玄色腰封和瑩白玉墜,就是身子有些單薄,但好在腰背挺得筆直。
他身側的芍藥花開正豔,衣角袖口微微沾染花束,輕輕一動就惹得花枝輕顫,簌簌落下幾瓣在他黑色靴邊泥土上……
他就這樣安然自若的站在芍藥花前,一派澹然神色的注視著她,目光深邃且柔和……
傲然獨放,清骨流芳,他就如梅一般,令人見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