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蔣夫人的肖像畫被重新裝裱後寄往南京國民政府,宋紫嫣的名字也在蘇州警察局內傳開,局長鄧鶴翔端詳著照片上宋紫嫣英氣靈動的臉眯起眼睛,拉開抽屜放進裡面。
方慧和她的父母成了小黑的新主人,從此文房店鋪裡的老鼠少了許多,宋紫嫣也順利透過了學期末的考試,成績毫無驚喜,全班前三。
臨近新年,宋紫嫣終於可以安心放假回家幫母親一起做繡活貼補家用,誰知危機並未解除且持續發酵,皆源自那張救國青年團旗幟的設計圖紙。
那日被捕的幾名中共地下黨員在獄中遭受了嚴刑拷打,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卻沒有吐出關於蘇州地下黨組織的半點機密,尤其是與宋紫嫣在國中見面的那位年輕骨幹,他已下定決心誓死守護許冠發等同志們的安危,包括宋紫嫣。
傍晚,宋紫嫣和方慧分別後回到家,她留心觀察著家門口周圍的環境,近來監視的眼線似乎不見了。紫嫣抬手剛要敲門,門突然開啟,伸出一隻手把她拽進來,緊接著大門上鎖,這一瞬讓宋紫嫣回想起被許冠發拉拽進藥鋪後院的情景,而此刻緊攥著她的是隻女人的手。
塗寶茹心驚肉跳了一整天,她一早才得知宋紫嫣這些天險象環生的經歷。自從上次給女兒做了碗陽春麵,母女二人談過心後,塗寶茹就把懸著的心放下了,三個孩子中紫嫣是最懂事也是最讓她省心的,宋紫嫣答應母親不會再打工賺錢安心學業,放了寒假再幫她一塊做繡活貼補家用,塗寶茹甚感欣慰,丈夫入獄,凱峰逃亡,家中遭遇如此變故,幸好有女兒陪在身邊,因此當塗寶茹在僱主家做繡活,聽說蘇州城的大中學生上街遊行示威的訊息時並未在意,但這幾天她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清早,塗寶茹給宋銘瀚做早餐時覺察出了不對勁,銘瀚顯得很開心的樣子,與前幾天沉默無語甚至有些焦慮形成鮮明對比,追問之下宋銘瀚道出了原委。
塗寶茹聽著比評彈和戲曲還要驚險刺激的橋段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臨近期末宋紫嫣以複習備考為由住宿在學校,想不到竟悄悄做出如此驚天之舉,雖然宋銘瀚沒有講清姐姐究竟接受了什麼人交給的任務,但塗寶茹心中已恍惚有了答案,立刻起身回到房間檢視,那幅宋美齡夫人的畫像果然不見了。
望著母親驚恐的神色,宋紫嫣不再隱瞞道出了實情,最後安慰塗寶茹雖然過程很驚險,但結果非常圓滿,塗寶茹呆呆地愣在那。
“怎麼了媽,真的已經沒事了,你就放心吧。”宋紫嫣握起母親的手安慰道,感覺手掌冰涼。
塗寶茹沒有回答,只是吐出一聲嘆息,眼眶已然溼潤了。
“媽。。。”宋紫嫣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傷心的樣子,摟起她的肩膀。
塗寶茹撫了撫紫嫣的手背,輕輕說道:“以為凱峰走了,你會收斂些,唉,他對你的影響已深入到血液中了。”
紫嫣聽了想反駁,但事實已證明了塗寶茹的話。
塗寶茹拉過紫嫣坐在面前,宋紫嫣凝望著母親眼圈裡晶瑩的淚珠,也紅了眼眶。
“媽,我錯了。”
塗寶茹搖搖頭,說:“你已經長大了,只要認為是正確的事,無論做什麼媽媽都會支援你,但媽媽只有一個要求,一定要保全自己,你還年輕,不要因為一時衝動而毀了一輩子,聽懂了嗎?”
紫嫣咬著嘴唇點頭答應,母親的這句話她記了一輩子。
宋紫嫣想盡快長大,又不知道長大後能否改變現狀,但至少先要長大。
蘇州警察局行動一隊隊長的辦公桌沿上搭著一雙皮靴,囿於小腿太細的緣故,感覺靴口露出的空隙還能塞進一副筷子,罈子裡的藥酒已經見底,下酒菜是花生米和鹹水鴨,筷子精祖籍金陵鄉下,最愛這口家鄉美食。
好酒好菜卻沒有帶來絲毫愉悅,反而憤懣難平,本想徹底端了蘇州地下黨的老窩立下頭功升官發財,卻被上方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一個未滿十七歲的小姑娘會是地下黨的骨幹分子,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答案,筷子精只好將怒火撒在手下身上,但他就是不甘心,總覺得宋紫嫣絕不像同齡人那麼簡單,因此這幾日行動一隊的主要任務就是繼續調查宋紫嫣。
首先是那間中藥鋪。
那日筷子精帶人將衚衕裡的每家每戶搜了個底朝天,還是讓宋紫嫣逃脫,回到警局筷子精和調羹邊體驗補腎利器的功效,邊琢磨出不對勁,但二人沒敢去找局長詢問是否喝過藥酒,聽說鄧鶴翔風流成性,光姨太太就娶了仨,兩個人似乎有了答案。筷子精不像調羹喝點酒就滿臉通紅,反而越喝臉越白,半壇下肚臉色彷彿被硫磺燻過般,更顯乾瘦蠟黃,但那天小夥計的反應還是引起了他的懷疑。
第二天調羹帶人去藥鋪,傳回了藥鋪關門歇業的訊息,店鋪難逃再次被翻覆的命運,卻依舊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那間密室也沒有被發現。這越發引起筷子精的懷疑,掌櫃和小夥計突然離開證明一定有問題,遂開始了又一輪對逮捕赤黨分子的酷刑拷問,甚至用上了電椅,幾個人暈厥過去被涼水潑醒再次用刑,反覆幾次徒勞無功。
接著,行動隊瞄準了醫院。
幾輪調查和審問下來,宋紫嫣確實因患病去醫院看病開藥,但醫生說第一次只見到她的弟弟宋銘瀚,引起了筷子精的懷疑。
最後的目光還是落在國中,第二棒自然是重要的資訊源,但據教務處副主任交代,事發之後那個宋紫嫣的室友也就是第一棒沒有再說出任何有關宋紫嫣的訊息,或許是宋紫嫣的智慧與勇敢深得人心,連劉校長都站在她那一方,筷子精聽完更加確信宋紫嫣一定有問題。
樓梯口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少頃調羹的大圓臉擋住了天花板射來的光線,他的手裡攥著一張硬紙片,筷子精放下腿有些發麻,用袖口掃開花生皮和鴨骨架,一張繪著救國青年團字樣的圖紙呈現在眼前。
“果然有收穫。”筷子精慘白的臉上生出些許血色。
調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剛剛兩人正喝著酒,突然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對方稱有件重要東西要交給警方。
打電話之人正是教導處副主任。
副主任姓楊,由於主任長期患病就醫,因此學校日常教務工作都由楊主任負責,他特別不喜歡學生們稱呼中的那個“副”字,多次向校領導表態希望轉正,畢竟正副職之間的薪資待遇相差很多,民國時期教師本就是清貧的職業,而楊副主任的野心卻不止轉正那麼簡單。
那張設計圖紙是被第一棒偷偷藏起來的,之前向楊主任舉報宋紫嫣的時候糾結再三沒有交出來,前面說了當她在走廊親眼所見宋紫嫣面對警察的野蠻行徑毫無懼色,機智應對,她第一個鼓起掌來,紫嫣的那句“愛國青年不都該這樣嗎”令她自慚行愧,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當學期末學生離校前,她偷偷把圖紙放回了宋紫嫣的儲物櫃中。
楊主任負責最後巡查宿舍樓,走進宋紫嫣的宿舍那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因為此事劉校長再次回絕了他轉正的請求,楊副主任轉身出門的一瞬望見宋紫嫣儲物櫃的門
開著一道縫,拉開櫃門從裡面拿出設計圖紙。
筷子精和調羹如獲至寶,幹了酒罈裡最後一滴補腎利器後,連夜提審被捕的救國青年團成員,行刑的警察掄起鞭子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膚,只得揮向尚未完全結痂處,面板連同肌理再次綻開,血沫隨同鞭稍四散飛舞,撕裂的慘叫聲已沒了力氣,最後頭一歪昏死過去。
一盆冰水沖刷在血肉模糊的臉上,深紅色的液體淌過全身滴落在地面,視野中出現一幅他親手繪製的線稿,隨即閉上了僅剩一側腫得如饅頭般的眼睛。
筷子精怕身上濺上血站得遠遠的,見調羹走過來搖了搖頭,命令手下準備去潑第四桶水,筷子精晃著腦袋,他從未見過如此堅硬的骨頭,赤黨分子越是這般誓死頑固,越證明宋紫嫣有問題,這一次宋紫嫣在劫難逃。
雖然黨小組成員視死如歸,沒有承認與宋紫嫣有任何往來,但他曾經去過國中與宋紫嫣見面是不爭的事實,幾位同學迫於壓力證明曾見過兩人在學校花園涼亭密談,而在救國青年團所在地搜查出的團旗與設計圖紙上一模一樣,宋紫嫣再想狡辯已無濟於事。
紫嫣被捕入獄。
訊息很快傳開,放假回家的同學們紛紛返回學校,聲援宋紫嫣的愛國之舉卻被警察誣陷將其逮捕的錯誤行徑,市府大樓和警局門口聚集起大量青年學子,高喊口號要求放人,迫於壓力警方只好將宋紫嫣釋放。
即便如此,學校還是做出將宋紫嫣開除學籍的決定,劉校長這麼做是為了自保,市長和駐軍長官痛斥其連一個小姑娘都管不好,時局艱難國中卻惹下這麼大的麻煩,必須殺雞儆猴,就這樣宋紫嫣被方慧和於嘉澍送回了家。
回到家卻不見塗寶茹的身影,宋銘瀚說阿媽一早就出門了,自從紫嫣被捕入獄後,塗寶茹幾乎天天早出晚歸,宋銘瀚見母親焦急的神情也不敢多問。
這時,院門一開塗寶茹走進來,當看見從房門裡走出的紫嫣,一行淚水從她臉頰落下,巷子外突然傳來爆竹聲,明天就是元旦了。
廚房裡,塗寶茹和宋紫嫣一起準備著晚餐,無論怎樣也要過個像樣的新年,這是塗寶茹一直以來堅守的信念,過程中母女二人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宋銘瀚也默默在一旁幫忙。
一桌還算豐盛的晚宴,宋紫嫣醞釀許久剛要對母親說出道歉的話,塗寶茹卻先開了口。
“下學期,你還能正常去學校讀書。”塗寶茹平淡地說。
宋紫嫣驚詫不已,宋銘瀚也把目光從多汁的糖醋小排上移開,轉向母親。
“為什麼?”
“今天我去國中見過劉校長了,他親口答應的。”
宋紫嫣更加疑惑不解,追問道:“怎麼可能,我已經。。。被學校開除了。”
塗寶茹抬起頭望向可愛的女兒,道出了原委。
自從宋紫嫣被捕後,塗寶茹就開始四處求援,丈夫入獄、長子被通緝,她或許無能為力,但身邊的女兒不能再遭受任何意外,當得知紫嫣被釋放卻被學校開除後,塗寶茹下定決心必須讓女兒完成學業。
塗寶茹從一位老主顧口中得知,校方之所以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沒有足夠證據表明宋紫嫣的確是赤黨分子,況且聽說南京的蔣夫人已收到那幅畫作非常高興,並親自回信表示感謝與鼓勵,萬一哪天蔣夫人來蘇州視察,想見見這位國中才女,得知已被學校開除也無法交代,塗寶茹經多方疏通關係並上下打點,最終達成一致,只要能捐出一筆所謂的建校基金給到校方,學校就可以繼續保留宋紫嫣的學籍。
用銀子能解決的問題永遠不是問題,古今皆然。
塗寶茹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籌集這麼一筆巨資,無奈之下她從箱底拿出了一隻錦盒,裡面是那幅蘇繡長卷《奼紫嫣紅》。
一年前宋家遭受重創,塗寶茹也沒用動過賣掉這幅長卷的心思,她深知這幅作品的意義所在,但此刻塗寶茹為了女兒不得不做出艱難決定,將《奼紫嫣紅》賣掉,買家是一位蘇州本地富商,而背後真正將其擁為己有的正是澀谷平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