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裡所有人都說,在老師遇襲的時候,我及時趕到了。可事實上,根本算不上是及時。”
常瀚低聲開口,“我到的時候老師已經失去了意識。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上,我也沒能聽見他的遺言,只能看著他魂飛魄散。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鎖在獄刑司大牢裡,接觸不到外界的資訊,等我終於被放出來時,才發現,原來老師留了個任務給我。他希望我在他死後,替他將這個東西,交給某一個人。”
他輕笑一聲:“密信的資訊被鎖毀得太嚴重了,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線索,一度以為自己徹底搞砸了,不只沒能救到老師,連老師最後的交待都沒能完成。不過如今,我想,這大概是給你的。”
他琥珀色的眸子凝視著潤停,“邪祟一直以來都是地府的心頭大患,獄刑司無數次為了探明真相而涉險,又次次無果而歸。老師他分明知曉真相,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暴露過你的身份,也沒有提及任何關於邪祟和陣法的事情。作為地府中人人敬仰信賴的桂肅君,這些年來,他心中大概既焦急又迫切,瞞得非常辛苦吧。”
常瀚將密匣子放入潤停手中,道:“你恐怕是他此生唯一撒過的謊。”
潤停輕捧著密匣子,眉眼一直帶著笑,問他:“裡頭會是什麼呢?”
常瀚:“那個術鎖是認魂魄的,只有你打得開。”
潤停笑著說:“老師要殺我了嗎?”
常瀚微頓,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他曾經想殺你嗎?”
潤停:“想呀。我們曾經想殺了彼此呢。”
正在此時,樓道那邊傳來響動,有一名避霖臣屬急奔而入,道:“鬼王大人,地府包圍了我們,已經開始強攻了!”
潤停不太在意地說:“讓阿平去解決就好。”
避霖臣屬:“這個,平大人已經和鬼差們交手了!”
潤停:“那不然,快要打輸的時候再叫我吧。”
避霖臣屬急得頭上冒煙,可又拿自家鬼王沒辦法,只能道:“屬下知道了。”便退到門外去。
常瀚看著很是緊繃的避霖臣屬,又看看潤停,不禁道:“你真的不去?”
潤停:“應該不用吧?不過你倒是該走了,要是地府真的打進來,都不知道該讓你幫哪邊呢。”
常瀚低笑一聲:“確實是個難題,不過我好像早就做出選擇了,之前在霧走附近不是早就打過一場了嗎?現在才收手已經太遲了。”
潤停:“那倒也是呀!可惜我還是得趕你走,輪迴燈裡的證據是有停留時效的,既然我已經交到你的手上,你就得趁著失效前快點帶回地府才行。嗯,既然獄刑司在我巷外忙著,你直接把燈帶進審判庭吧?他們有辦法把證據抽取出來的。”
常瀚:“你本來就想我走?”
潤停笑眯眯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你和老師很像。”
常瀚微微詫異。
潤停說:“你心中有一種獨特的寬容,這是鬼差們很難擁有的東西,它讓你在某些關鍵的時刻裡,不會被外界的條規給約束住。你是個很溫柔的孩子。你可能覺得這是個弱點,覺得自己好像會輕易地陷入迷惘,但其實你比誰都堅定,在你周遭看輕你的那群傢伙,沒有一個能真正撼動到你。任何的迷惘都是暫時的呀,它不會成為你永遠的阻礙。不過嘛,你不能一直把老師當作你的信念,你得成為你自己的信念才行。如此,你才守得住自己的心呀。”
他輕推常瀚的肩膀,“去吧,洗脫你的罪名,回到你的崗位上。我很期待你再來牽走我家臣屬的那日。”
常瀚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睜大。
自從桂肅君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人會和他說這樣的話。
他徹底怔住了。
潤停只是輕輕地推他,他竟然就被推得後退了一步。
身體微晃,常瀚下意識就低頭穩住腳步,視線一落,忽然,就瞥見潤停那蒼白的小臂上,隱約有幾個淡金色的咒文字元。
潤停方才為了撈輪迴燈,把袖子給挽起來,便一直沒有松下,將一大截蒼白的手臂暴露出來。
常瀚的視線定在那裡,定在那欲露不露的淡金色字元上,熟悉的線條勾勒模式讓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倏然抓住潤停的手腕,近乎無禮地將那水青色的衣袖往上拽開,將其手臂內側的肌膚暴露出來──
那居然是一行淡金色的祝詞。
常瀚瞳孔劇縮。
輪迴官賦予的祝詞會鑄刻在魂魄上,有的是祝福,有的是詛咒。
常瀚自己就有一道蕭淹給予的“活命的運氣”,他很清楚祝詞的樣式,也能讀懂祝詞裡寫的是什麼。
潤停身上的這一道,大概的意思,是“永遠快樂”。
永遠?
常瀚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這意味著在潤停的餘生裡,即便遇到再難過、再痛苦的事,都無法生氣,也哭不出來。
“這都能被你發現?”潤停笑了,即使被這麼無禮又粗魯地對待也不生氣,還伸著手臂讓他看,“是老師給我的。”
常瀚沉默好一會兒,開口時嗓音竟有些乾澀:“他怎麼給你的?”
他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盯住潤停,“他強加給你的,對嗎?在你們因為小熙的存在而決裂之後,他最終還是找到了你,用盡全力擊倒你,搶走小熙,把她給關在霧走鬼巷。而你,你在甦醒之後,發現自己又一次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卻竟然,再也傷心不起來……是嗎?”
說到最後,常瀚喉嚨發緊。
這種經歷光是想象,就令人毛骨悚然。
潤停卻依舊是那副蠻不在乎的模樣,笑嘆:“你真的很聰穎呀。是的,大概是這樣的過程沒錯。其實老師前面也失敗過幾次的,我沒那麼好被打敗,可惜,小熙最後還是被搶走了。”他也低頭看了看那祝詞,“你知道的,這種由司長親自賦予的祝詞,除非他本人撤除,否則根本擺脫不掉。現在老師已經走了,祝詞就得永遠留下了。不過嘛,就這樣活著,也不錯。”
常瀚一時啞然。
他想到潤停在蕭淹的輪迴燈中,曾經悲慟極恨的模樣……潤停該是個極狠的厲鬼才對。
那些過度樂觀、沒心沒肺的行徑,亦或是對重視的人事物偶爾在意、偶爾蠻不在乎的態度……那些矛盾的心情,全部,都是因為這道祝詞。
潤停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在初現端倪之際,被祝詞給壓下去。
桂肅君用一種不容拒絕的方式,強行剝奪了潤停憤怒悲傷的權利。
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悅……
這簡直就是個天大的詛咒。
常瀚難以置信。
即便桂肅君作為一司之長,這也絕對是不被允許的。老師究竟為什麼要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是怕潤停身負的那份才華終會成為毀天滅地的利器,卻又不忍殺他,才出此下策?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旋即,常瀚想到那個位在避霖內部的復活陣法。
潤停喜歡隨心所欲地瞎跑瞎逛,可無論他溜噠到何處,最終都一定會回到那成功陣法所在的避霖,歷經千年不變。
常瀚忽然像是懂了什麼,看著潤停,輕聲問:“你當初,是自願鎮守這個陣法的嗎?”
潤停笑著說:“當然,畢竟是我做出來的東西嘛,我得了好處,就得承擔起所有的責任。其實我和老師說過的,說我會永遠留在這裡,我的孩子也會永遠留在這裡,可他不信。他還是搶走了小熙。”
永遠留在這裡。
……永遠快樂。
常瀚複雜的目光在那祝詞上停留幾許,緩緩鬆開潤停的手腕,半晌,低道:“這樣啊。”
桂肅君當初強行將這個祝詞加諸於潤停身上,究竟是……怕他真的因為恨意而再次失控,所以故意限制他,還是怕他在鎮守的漫長歲月中,感到痛苦呢?
祝福和詛咒僅僅一線之隔,桂肅君的用意,也許再也沒有人能知道了。
隨著常瀚的鬆手,潤停水青色的袖子落了下來,徹底蓋住了淡金色的祝詞。
潤停對常瀚的失禮渾不在意,笑眯眯的對常瀚道:“好啦,話說得太多了,其餘的問題留到下次吧!別在這兒久留了。”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巨大的震響,彷彿有高樓傾塌似的,地面開始搖晃起來,不祥的低鳴從遠方隆隆而起。
緊接著,兵器交接的刺耳聲響陡然拔高,地府和避霖的衝突已然越演越烈。
門外,避霖臣屬再次衝了進來:“鬼王大人,南面的結界坊塌了!”
潤停手裡把玩著那個密匣子,不甚在意道:“扶起來就好了呀。別緊張,來,你帶這孩子去過燈,要好好保護他,別讓他受傷了。”說著,他順手掏出兩個路引,放進常瀚手裡,“去朱紋吧,再從朱紋去地府。若是遇到小熙,讓她先別回來。”
常瀚沒有動。
潤停:“怎麼啦?”
常瀚緊盯著他把玩密匣子的手,突然就說:“別開。”
潤停:“不是給我的嗎?”
常瀚:“老師不是個狠絕的人。他行事雖然果斷,可總會在暗中給別人留條後路。那個密匣子裡面,恐怕是解開祝詞的指令,他擔心自己若突然遭遇什麼不測,你就真的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失去解開祝詞的機會,這才早早的準備好這樣東西。”他低聲道,“只要承接了這道指令,你一定會暈過去的。可現在不是個能失去意識的時刻。你若真想解開祝詞,也等避霖此次的危機過去後再說,不要現在。”
潤停眨了下眼,他可能飛快地做了個衡量,也可能祝詞讓他沒有多少能夠衡量的東西,他笑著說:“可我很想知道老師留了什麼東西給我。說不定他只是想殺我呢?”他的手指突然就貼上密匣子的鎖釦,“不如我們現在就來看看你猜對了沒有。”
常瀚呼吸一頓:“潤停!”
喀的一聲,密匣子的盒蓋驟然彈開,一道刺目的光芒如煙火般炸裂開來!
常瀚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衝出密匣子,疾風似的狠狠撞擊他的胸膛,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他腦筋空白一陣,耳目有數秒失去了作用,只覺得身體撞過了類似窗子的東西,傳來延遲的疼痛。
緊接著,他回過神,看見了漫天的花傘。
強烈的失重感正拽著他往下墜。
常瀚:“──!”
他被丟擲了碧瓦主樓,從二十多層樓的高度,向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