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瀚怔然幾許,才說出一句:“……謝謝。”
他的聲音難得又悶又啞,像是還含著血。
“真有禮貌。真乖啊。”潤停一笑,遞給他一條幹淨的手帕,“把血擦擦吧,看起來太令人心疼了。獄刑司的那幫傢伙們總是很過分。”
常瀚把滿臉的血擦一擦,想說點什麼,但一張開口,某種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混著暈眩襲來。他捂住心口,難受地彎下腰,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著急什麼?”潤停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背,“沒什麼好著急的。再緩一會兒吧,你的魂魄還沒有完全和身體貼合,一站起來就會暈過去的。”
常瀚雙眼緊閉,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稍微好一些,在劇烈的痛楚緩和之後,他麻木的感官終於慢半拍地運作起來,將外界的資訊即時回饋給他。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鼻腔中充盈著幽淡清雅的花香。
這香氣有點熟悉,他不久前才聞到過。
常瀚睜開眸子,這才看見自己身上竟全是白雪似的亡鍾花,堆了他滿腰滿腹,就連雙腿都直接被埋得看不見了。
“……”他再次懵了下,盯著自己滿身珍貴的花,有點恍惚,眼中寫滿了不可思議。即便在輪迴燈內看見過亡鍾花的盛況,可作為一名曾經的司長,他實在很難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著這麼多新鮮的亡鍾花,並且還從未被地府發現過。
他抬起頭,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微暈的光線中,他發現這裡似乎是一間石室,而亡鍾花就如郊外野花一般,爬得到處都是,地上、牆上、燈架上,甚至是頂部,全都是花,宛若一座鮮花簇擁的山洞,每一口呼吸都能被花香浸潤,奢侈得令人震驚。
常瀚望著這些氾濫成災的亡鍾花,很是怔了好一會兒,腦子才漸漸恢復運轉。
他撥開一些身上的花,察看自己的身體,果然,在和鬼差們的激戰中所受的那些致命傷口,如今已經全部癒合,只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傷疤。
常瀚看著那些疤,又看看身上堆得像小丘一樣的花,輕問:“小熙呢?”
潤停鬼王的聲音從石室底端傳過來。
“她和朋友出去玩了。”潤停說,“她交了新朋友,我很高興。”
常瀚望過去,發現石室的底端有幾階矮階,最上頭擱著一個長方形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一副石棺。
那石棺中許是放著什麼特殊之物,一簇簇的亡鍾花在周遭瘋狂滋長,如雪海一般幾乎淹過了整個棺面。奇怪的是,石棺旁邊有一個空位,不大不小,像是有誰經年累月地倚坐在那兒,才留下來的痕跡。
就見潤停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就坐到那空位上。
常瀚清了清喉嚨,放輕聲音開口:“朋友……是指賀成昭麼。去哪裡玩了?”
潤停:“好像是朱紋吧,用路引走的。”
常瀚:“看來他們都沒事,真是萬幸。我從獄刑司司長那邊聽說了,是你及時出手救了我們,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
潤停笑道:“倒也不麻煩,挺有趣的。”
常瀚:“不,麻煩恐怕是不小。獄刑司司長已經開始懷疑你和邪祟之間有所關聯,不會善罷罷休的。陰間第一大巷和邪祟聯手,這是地府承擔不起的風險,再加上蕭淹的推波助瀾,避霖這次,也許得面臨地府的全面圍剿了。”
潤停聽著,很是無所謂道:“哦,那也沒關係!”
語氣還挺豁達。
常瀚一時有點無奈,這沒心沒肺的性子實在太讓人捏把冷汗了。潤停心中肯定有不少在意的東西,可不知怎麼的,這些東西好像時而重要,時而不重要,非常捉摸不定,令人不禁心生忐忑,擔心他當真直到最後一刻都在袖手旁觀。
在確定自己不再暈眩,常瀚便緩緩起身,朝潤停所在的石棺走過去。
能夠這樣安安穩穩地放置在避霖鬼巷的深處,並讓潤停鬼王如此愛護的石棺,大概也只有一個人了。
常瀚跨過一簇簇盤根錯節的亡鍾花,越是靠近,心跳就不自覺地加快,直到親眼見到躺在石棺中的人。
那是周瀾熙的身體。
她的那副邪祟的不死身體。
在桂肅君死去的那日,潤停將她的魂魄拽出來、送去陽間後,留下來陪伴潤停的,就只剩下這副邪祟身體了。
記得周瀾熙曾經和他說過,如今這世上,就只有避霖鬼巷有亡鍾花。
常瀚當時還以為,是潤停找到了什麼方法,將珍貴的亡鍾花從霧走鬼巷移到了避霖。
可在他看見那副石棺的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亡鍾花是怎麼來的了。
原來它是種伴著周瀾熙誕生的花朵。
有她在,才有花在。
更精確點說,有那副“不死的身體”在,才有那能治癒魂魄的亡鍾花在。
不死的邪祟身體和亡鍾花,它們是綁在一塊兒的。
當週瀾熙的身體被帶離霧走鬼巷,那巷中漫天的花架,便在一夕間枯敗。而當這身體來到避霖,這陰冷的石室內,便為她開出了繁花勝景。
常瀚走上了花藤滿布的石階。
那副石棺並沒有蓋上,他一上去,就更加清楚地看見棺中人的五官。
她有著一張昳麗精緻的臉龐,緊閉的雙眼上,睫毛烏黑濃密,宛如最美麗精巧的洋娃娃,讓人忍不住去想象她睜眼的那刻,該是何等的動人心魄。
瘋長的亡鍾花纏著她的軀體,從她如墨的髮絲纏到她光裸的腳掌,彷彿固定著洋娃娃的線圈,纖細卻穩當。然而她到底還是活著的,紅潤的面頰,起伏的胸膛,輕淺的呼吸聲,穩定而緩慢的心跳……睡著了似的。
常瀚微微睜大了眼,剋制不住地凝視著她。
她像是承受了某種需要被解救的詛咒,那麼美麗,那麼脆弱,卻又那般強大,不死不滅。
原來不死的邪祟身體,是這個模樣?常瀚心中浮起震愕。她都長得這麼像活人了,桂肅君卻從未考慮過任何一種比起強行關押,更加委婉折衷的方法嗎?
潤停:“是不是很可愛?”
“嗯,很可愛。我還沒見過她長髮的模樣。”常瀚道,“她這千年來一直是這個模樣,不會老?”
潤停:“對呀,自從她長到這個模樣,就不再長大了。這大概會是她二十歲時的樣子吧。”
常瀚:“二十歲有什麼特別的寓意嗎?”
潤停展顏一笑,回想道:“當年我答應過老師,在我的孩子長到二十歲的時候,我就會離開陽間,徹底投入輪迴官的工作,不再與陽間有所牽絆。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想象過她二十歲以後的模樣吧,所以她便永遠二十歲。不過現在想來,我也有過很天真的年紀呢,那樣的承諾,怎可能辦得到呢。”
常瀚輕語:“換作是我,我恐怕也辦不到。地府中再無活人當鬼差,也是情有可原的。”
潤停:“說起這個,當初你剛從新生潭裡被撈出來的時候,我還捏過你的臉呢。”
“……什麼?”常瀚有點錯愕,一時之間無法確定這究竟是不是玩笑話,“我誕生的時候,你已經是鬼王了啊。難道你潛入了生潭司?”
潤停:“對呀。”
常瀚:“沒有人發現嗎?”
潤停:“怎麼可能,生潭司司長當然發現啦。不過我只是捏一下你的臉,也沒有幹什麼嘛!”
“……”常瀚失笑,“那我能不能問,你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來捏我的臉?”
潤停也笑了。他好看的眉眼彎彎的,道:“就是忽然很想看看,老師選了什麼樣的孩子當學生。”
常瀚靜了一瞬。
潤停:“你很好。我看見選的是你,便離開了。沒想到最後老師收了兩個孩子。另外那一個,我當初應該也要看一看的。”他看著常瀚,又笑了,“沒想到你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時間過得好快呀。哦,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呢。”
常瀚輕嘆:“該是我問你啊,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了。不過,請問吧。”
潤停指了指自己的頸側,問他:“你還想要它嗎?”
常瀚下意識地跟著抬手摸住自己的頸側,感知到烙在上頭的殊印力量。
他怔了下,一時無聲。
這是潤停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了。
潤停道:“都說一回生二回熟嘛,雖然當初我自己弄的時候搞得有點狼狽,但總歸是練過手。把殊印處理掉,你就不會再受到鬼差令牌的威脅了,有亡鍾花在,我也不會讓你死。有沒有令牌,無所謂了,不是嗎。”
常瀚沉默幾許。
潤停漂亮的眸子笑意盈盈的,說出來的話雖是關心,卻也有些涼薄:“他們這般欺辱你,何必回去呢?我來幫你,不會太疼的。”
常瀚輕聲道:“我還是留著它好了。”
潤停微訝,好奇地看著他:“你還想回去呀?”
常瀚低笑一聲:“不回去的話,我大概會後悔。現在想想,以我原先的身份和權力,其實可以辦到很多事情,可過去的我卻竟然未曾想過要去做。或者是說,我隱約察覺到了地府裡奉行的制度有哪裡不太對,卻根本沒有去細想。也許,是因為有老師在吧。我覺得我只要跟著他的步伐,總歸,不會錯得太過……”
他琥珀色的眸子裡浮起些許的苦澀和悲傷,望著潤停,輕道:“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
潤停緩緩眨了下眼。他從容站起,身形一掠,就到了石室另一端的木門前:“來。”
常瀚:“去哪?”
潤停衝他猛招手,笑眯眯道:“只要證明你不是蓄意殺害老師的兇手,他們就沒理由再為難你了吧!快,跟我來,我有個恰好適合你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