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還是第一次看見常瀚這麼震愕的表情。
剛才發現她是邪祟時,他都沒有這麼震驚。
她忍不住瞧了一會兒,才續道:“就是上一任的輪迴司司長,叫桂肅,不過鬼差們都尊稱他為桂肅君。雖然他死前確實威名廣播,但你至於這麼震驚嗎?”
常瀚覺得震驚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內心的撼動。
他自誕生起就被桂肅君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和桂肅君非常親近,即便因為天賦的關係最後被分配到牽魂司,也依舊和這位老師保持著相當緊密的關係。桂肅君是位嚴師,教學時相當嚴厲,教訓起學生時更是恐怖至極,但實際上他的心腸非常柔軟,願意耐心傾聽學生的煩惱,並盡力幫他們解決超出他們能力範圍的難題。
他對常瀚而言是個如師如父的存在。
在常瀚成為一位能肩扛大任的司長後,桂肅君便會找他討論一些現下難解的困境,甚至吐露不少其他人尚不知道的秘辛,詢問他的看法和對策。
若說整個地府中誰最有可能從桂肅君那裡得知秘密,那絕對是常瀚。
可他竟從來都沒有聽桂肅君提起過任何關於霧走鬼巷的內幕。
常瀚停了一下,旋即又想,不對。
桂肅君也許曾經試圖告訴他些什麼──那個託他轉交的那個遺物,許是個關鍵。
常瀚是到陽間休養時才發現這份來自死去老師的委託的。
桂肅君生前似乎設計了一套術法,倘若自己某日猝然死去,術法就會傳遞一封密信給常瀚,讓常瀚將他預先藏起的密匣子轉交給某一個人。
然而桂肅君一死,常瀚就因為重大的嫌疑而被關進獄刑司大牢,根本無法及時拿到密信。等數年過去,常瀚終於被放出來時,包裹著那封密信的保護術已經被寒涼雨的水氣侵蝕得坑坑巴巴,幾乎看不清內容寫了什麼,常瀚光是找到桂肅君藏起來的密匣子就花了好一番功夫,至於究竟要轉交給誰,根本毫無頭緒。
密匣子成了一件埋藏無數秘密的無主物。
匣子外有精密的術鎖,認的是魂魄上的印記,常瀚打不開,便知道唯有遞交給真正的收件人,才有機會一窺裡頭的秘密。
為此花了難以想象的時間和力量去修復密信,想盡快找到那個人,但信件被侵蝕得太嚴重,本身又有防窺的機制,最終常瀚只得到一個線索──霧走鬼巷之主。
常瀚抬眸盯著周瀾熙。
他憑著這個零碎的唯一線索,一直在找“霧走鬼巷之主”,他心裡清楚這可能還不是真正的收件人,但只要找到霧走鬼巷之主並多加試探,總能發現更多關於收件人的線索。
沒想到周瀾熙真的和桂肅君有關聯。
常瀚有種立刻把密匣子交給周瀾熙的衝動,看她是否能將其開啟,看老師至死都惦記著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們如今還在蕭淹的輪迴燈裡。
這不是個適合揭露秘密的地方
周瀾熙見他臉色數變,並持續沉默著,不禁道:“你幹嘛?”她輕蹙了下眉,心中浮起淡淡的懷疑,“你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大?”
常瀚回過神,抬手摸她的臉:“你現在能移動了嗎?我們得想辦法出去。”
周瀾熙沒想到他還注意到她的狀況,有點心暖,道:“已經好多了。我聽說輪迴燈有一個燈芯,可以用撲熄燈芯的方式出去,就是燈芯的位置很難找,而且也很難撲熄。”
常瀚莞爾:“你知道的還挺多。”
周瀾熙撐著地板,嘗試調動雙腿站起來。此時魂魄被撕扯疼痛已經減輕很多了,就是還有些麻痺感,起身時有點搖晃,像喝醉了似的。她道:“我好歹也是個情報商,店裡客人雖然不多,情報還是很多的。”
常瀚抬手去扶她,兩人這麼一動作,一些白飄飄的東西就從他們衣服上落下來。
周遭霧太大,常瀚並沒有發現有什麼東西沾到身上,此時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白色的花瓣,如雪一般白淨輕靈,似乎是剛從新鮮的花朵上掉下來的。
一直存在於空氣中的熟悉異香再度撩動神經,常瀚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仰起頭來,赫然發現他們頭頂上竟是成片的花架。
數之不盡的亡鍾花猶如霧中的精靈,一朵一朵的綴在枝葉裡,柔軟的攀藤莖葉纏在竹杆之間,幽淡的香氣好似隨著霧氣浮動,暗香幽然。它的外貌看似平凡,沒有什麼特殊的記憶點,卻是這寒冷陰間中罕見而珍貴的鮮活。
常瀚睜大了眼睛。
霧走鬼巷的深處,竟全是盛開的亡鍾花?
原來亡鍾花是長在這裡?
周瀾熙也抬起頭,不過她完全沒有驚異之色,反倒伸長手臂,像摘路邊野花似的用力拽下一大串來。
常瀚:“多稀罕的東西,你居然粗魯成這樣……”
周瀾熙不以為然:“再長不就有了。”她抓起常瀚的手腕,要將花藤纏上去,這才發現他手裡本就拈著一朵亡鍾花,不禁詫異道,“你還知道帶花可以避邪祟?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啊。”
常瀚也垂眸看向自己手裡的花。他輕輕蹙著眉毛,心中浮起一種好像快要抓住真相尾巴的迫切感。
周瀾熙問:“剛才摘的嗎?”
常瀚:“進來前潤停送我的。”
周瀾熙奇道:“你還遇到他了?他怎會對你這麼好?他很少送花的。”她依舊將綴著幾朵花的花藤纏到常瀚手腕上,“不過不管他做出什麼事,大概都逃不過一時興起四個字。”
常瀚:“我一直以為亡鍾花是避霖鬼巷裡的東西,原來潤停是摘你家的花送人嗎?”
周瀾熙:“終於有人發現這件事了。這花原先只長在霧走鬼巷,潤停每次跑過來都會摘幾朵出去,我本來還不懂他怎會對這長相平凡的花這麼感興趣,原來是拿去做成花葯挽救傷者。呵,邪祟身邊的花居然是化解死亡的良方,連地府都難解的困境偏偏在霧走鬼巷有了答案,不覺得挺諷刺的麼?不過現在,避霖鬼巷也有亡鍾花了。”她的語速慢下來,只道,“現在也只有避霖有花了。這裡呈現的場景比較早,實際上,霧走裡的花很久之前就已經全凋謝了。”
常瀚:“為什麼凋謝?”
周瀾熙垂下眸子,沒回答。
常瀚轉而問:“潤停經常過來嗎?”
周瀾熙:“嗯。他就是太閒,三不五時就過來串門子,還總帶一堆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到最後連貓都送進來了。這裡的建築全是他用術法建起的,說我出不去很可惜,想讓我看看外頭的世界是個什麼模樣。”她哂笑一聲,“這種想法還挺溫柔的,但這些建築再逼真又如何,不過都是些贗品罷了。”
常瀚輕皺了下眉。這意味著潤停鬼王可以在霧走鬼巷自由進出,甚至大搖大擺的活動?可這裡不是桂肅君秘密設立的“監牢”嗎?
常瀚:“你請求過他把你帶出去嗎?”
周瀾熙:“當然有。但桂肅君每次都會立刻發現,然後攔住他。”
每次?常瀚心中微動。也就是說潤停不是憑著那深不可測的實力偷偷進出,而是桂肅君默許他進去的,甚至只要他不把周瀾熙給帶出來,便可以在霧走鬼巷中為所欲為?
為什麼?
潤停和桂肅君,是什麼關係?
常瀚覺得這一切很不對勁。
潤停鬼王對地府來說一直是個特殊的存在。他性情古怪,實力莫測,他所建立的避霖鬼巷更是陰間第一大巷,不只庇護數以萬計的厲鬼,甚至連活人都准許入巷交易,而這前衛過頭的制度更是養出了情報商這種堪稱玩命的職業,讓地府頭痛不已。
在常瀚出生之前,潤停就已經是整個陰間最強大的鬼王了,自有記憶以來,潤停的各種奇葩事蹟就如雷貫耳,三天兩頭的興風作浪,其囂張和招搖的程度可想而知。但偏偏,避霖鬼巷中的臣屬們卻是整個地府中最安分守己的厲鬼群,他們對避霖周遭的秩序維護頗有貢獻,甚至已經隨著時間成為了那一區安定的基石。地府想要出手清剿,都得顧忌會不會造成什麼難以承受的後果,變成傷敵不成自損一千的局面。
久而久之,不動避霖鬼巷,成了整個地府預設的共識。
至少在常瀚有記憶以來,雙方頂多有些小摩擦,幾乎沒有過什麼正面衝突。
可如今細想桂肅君對潤停的縱容態度,常瀚又覺得事情恐怕不像表面上呈現的那麼簡單。
避霖鬼巷分明該是地府最大的目標,卻數千年來屹立不搖,從未受過大型的抄剿,難道除了方才那些原因,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利害關係?
……潤停到底是誰?
常瀚的心緒尚在飛轉,周瀾熙卻已經打算揭過這個話題。
她轉頭看了看周遭,道:“輪迴燈的燈芯會在什麼地方?你聽說過嗎?”
這確實才是目前最為迫切的問題。
常瀚暫且收回思緒,道:“通常就是施術者覺得安全的地方吧。霧走鬼巷裡有沒有什麼特別隱密或穩固的建築?或是邪祟很多,所以無法輕易靠近的地方?”
他想俯身將竹火燈提起,這一動,就感覺到手腕上的異樣感。
他低下頭,看見周瀾熙給他戴上的“保護花環”,心裡忽然泛起了隱密的悸動,忍不住在藤蔓尾端又打了個結,確保不會弄丟,才拿起了燈:“你仔細想想看?霧走鬼巷你是最瞭解的。”
周瀾熙思索幾許,覺得大霧中哪裡都差不多隱秘,而且好像也沒什麼邪祟不去的地方,它們在鬼巷裡總是猖獗得很,老鼠似的四處亂竄。最終她遲疑道:“我以前住的地方?”
常瀚微笑:“我有這個榮幸參觀一下嗎?”
周瀾熙沒忍住道:“你這語氣,和夜裡開車送人回家,還暗示想要順便留宿一晚的流氓可真像。”
常瀚笑出聲,很開心地說:“你終於也會撩我了嗎?”
“……”周瀾熙其實是懟,並沒有要撩的意思。她默了會兒,竟莫名覺出了點兒兩者通用的滋味,激得自己耳根都酥麻起來,趕緊別開話題,道,“往這邊走吧。”
常瀚注意到她眸底一晃而過的羞怒,明豔而鮮活的神態讓他情不自禁地盯著她,說:“你真好看。”
周瀾熙瞪他一眼:“沒完了是吧?麻煩你專心看路,嘖,什麼時候被邪祟啃了都不奇怪。”
常瀚:“那不是更得抓緊時間,及時行樂嗎?”
周瀾熙不禁想起他摔到崖下,還頂著滿頭血撩她的那一幕,匪夷所思道:“不是,你調情不看場合的嗎?越危險的情況你撩得越起勁是吧?”
常瀚笑道:“不覺得挺刺激的嗎?”
濃霧中隱約有邪祟竄過,發出嘻嘻咯咯的詭譎聲響。
常瀚:“我好喜歡你。”
周瀾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