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停鬼王親手贈花,這是千年難見的機遇。
常瀚捧著這一小束亡鍾花,神色難掩錯愕。要讓行縱不定的潤停鬼王願意現身贈花,他自認沒有這麼大的面子,潤停會出現在這裡,只有可能是因為周瀾熙。
他先前就猜測過周瀾熙和潤停有交情,但並不確定這交情好到什麼程度,如今看來,他們的關係必定萬分密切。可奇怪的是,在這個周瀾熙身陷危險的當下,潤停卻沒有一點焦急之色,反倒以一副閒適從容、事不關己的姿態等在這裡,甚至還有點高興的樣子。
傳聞中潤停鬼王擁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悅,難道這份喜悅是這般不分場合的嗎?
常瀚無聲打量他,又看看手裡的珍貴花朵,再度確認:“送我?”
潤停笑道:“是送給你的。”
常瀚:“為什麼?我沒有受傷。”
潤停驚訝地說:“我知道呀。”他邁出一步拉近彼此的距離,將常瀚納入花傘的庇護下,不讓他繼續淋雨,“你怎麼這麼早就收傘了呢?你應該耐心一點,再往前走一段,那裡只有大霧,沒有雨,到時候再開始奔跑也不遲。”
常瀚從潤停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種古怪的關切,像是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此次偶遇就自然而然地閒聊起來,並牽掛起對方的健康。然而現在並不是個閒聊的好時機,常瀚將花收下,道:“謝謝。我欠你一次。”
潤停笑了:“我贈你,怎會欠?你果真是地府出來的,連單純的饋贈都想得這般嚴肅,和厲鬼打交道時很難講規矩,你不是很清楚的麼。還是說,你不想和我扯上關係,讓你的同僚更加誤會你?”
常瀚:“我並沒有要和你兩清的意思,相反的,我有個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問你,硬是欠下這個情,是希望他日你還願意讓我這個地府出來的傢伙踏入你的避霖鬼巷。只是小熙現在情況不明,我──”
潤停卻道:“你要問什麼?”
常瀚一直都想知道霧走鬼巷的主人到底是誰,可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他卻覺得這個答案已經不再急迫。沒有任何事情會比周瀾熙的安危還要急迫。他不知道潤停為什麼不著急,甚至好似隱隱攔著他不讓他走,只覺得呼吸都急促起來,側過身就要繼續前進。
但潤停的傘輕輕一斜,再度將他罩在底下,周遭宛如豎起一堵無形的牆般攔住他的步伐。
常瀚目光冰冷地轉過頭,就見潤停湊得極近,盯著他的頸側,問:“你還想要它嗎?”
常瀚立刻拉開距離:“什麼?”
潤停:“你強行撕開殊印上的封印術,雖然恢復了牽魂官的能力,但它肯定讓你很疼吧。你要不要趁此機會把它丟掉?”
常瀚微微睜大眸子。
“我可以幫你。”潤停笑著說,語氣輕鬆得彷彿只是要幫人抹掉一塊意外沾上的汙漬,“除掉殊印這種事我以前做過,不難。你還想要它嗎?”
常瀚怔了怔,居然一時答不上來。
他還想要回地府嗎?
心臟在耳畔激烈搏動,常瀚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蕭淹是輪迴司司長,就剛才在露臺遇到的狀況看來,暗中替他辦事的也大多是輪迴官。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揹著地府幹些什麼,但在被揭發之前,他們都是正正經經的鬼差。
抓一個像周攔熙這樣的偷渡客,是理所當然的分內之事。
倘若常瀚頂著殊印,也就是牽魂官的身份闖進去搶人,那和直接宣告與地府決裂沒有區別,更遑論他本就處在一個無比尷尬的境地中。一旦做出這種等同背叛的舉動,地府絕對會二話不說,把他抓回牢裡再審一遍。
常瀚深呼吸幾次,終於冷靜下來。
他居然衝動到失去了理智,自己卻毫無所覺。
雨水在漂亮的花傘上打出嘩啦啦的悶響,常瀚抬起眸子,目光復雜地看著潤停,終於還是問出了口:“你為什麼幫我?”
潤停笑眯眯地問:“你怎會這麼想救小熙?”
常瀚嘴唇微動,最終露出一點帶著無奈的笑,潤停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其實也可以不答的。但他還是選擇給出一個答案。
“在最黑的地方,即便是螢火也能刺目。”他輕聲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還總想著把自己也葬送在黑暗裡……也許她以為我看多了陽間的風采,便會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她冷硬陰獄不好接近,但其實陽間才是我的監牢。她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
常瀚按住頸側的殊印,十秒鐘後放下手,殊印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在上頭蓋上一層掩飾的術法。
潤停看了看,稱讚道:“好優秀的孩子,這都能信手拈來呀。走吧,我知道他們在哪,還知道一條有趣的小路,不會遇到邪祟哦。”
潤停顯然經常在這附近溜噠,熟門熟路地鑽入藏在陰間竹中的小路里,常瀚打起了自己的傘跟上去,半晌,他不禁道:“在今天之前,我甚至都沒有設想過自己跟著你走的可能性。通常情況下是反著來的。”
潤停笑道:“確實,我巷裡好幾個千年老鬼都是被你牽走的,你很有名啊,說你聲音特別好聽,聽著聽著就被你說服了,一個個的都願意踏出避霖,跑去地府領罰,換取輪迴新生的機會。我還聽阿平在巷內宣導過,叫大家看到牽魂司司長要快點跑,不要和他說話。”
聽起來像是告誡小孩子不要和奇怪的陌生人說話似的,常瀚體貼道:“看來我對你們造成了不少困擾,真是不好意思,當時是職責所需,現在不會了。”
潤停:“怎會困擾?我很高興的。”
常瀚:“你有不高興的時候嗎?”
潤停笑了:“應該有吧?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用竹葉鋪成的奇怪小徑,彎彎繞繞的,不在亡者路上,自然也就沒有平坦的青石磚好走。隨著前進,寒涼雨越來越小,最終幾近於無,濃密的大霧在周圍起起伏伏,將竹火的光芒拉得無比氤氳。
常瀚見潤停收了傘,便也將傘收起,忽問:“小熙的那把傘刀是你給的嗎?”
潤停:“是啊,那把傘不會破,很好用。正適合她那粗魯的可愛性子。”
常瀚默了下,正欲再開口,小路就到了盡頭,穿出竹林便是一間用竹子搭建的屋子,應該就是女輪迴官口中的竹屋。
他們從竹屋後方鑽出,正好避開了蕭淹佈置的防護,常瀚微訝,沒想到潤停居然就這麼領著他深入了敵營。
潤停像是在自己家般從容自在,走到竹屋角落,指道:“看,有個洞,你進去吧。”
常瀚看看他:“你不進去嗎?”
潤停驚訝:“我為什麼要進去?”
常瀚:“你不救小熙嗎?”說完他頓了下,想到對方堂堂一鬼王,怎可能在救人時隻身前往,總會帶些人手過來,“你只是單純地帶我進來?”
潤停:“對啊。”他一笑,“你來救就好了嘛。”
“……”常瀚頓了一秒。他忽然覺得傳聞也並非總是誇大不實,潤停鬼王果真是灑脫到沒心沒肺的程度,順手幫一下只是為了讓自己盡興,並不是真的在擔心什麼無法承受的後果。
潤停又說:“你帶著殊印會很辛苦的,哪天你不想要了,就來找我吧。”
常瀚只是笑笑道:“謝謝。很高興認識你,潤停。”
接著,他便俯下身,悄無聲息地從那個洞口鑽入竹屋。
與此同時,赫臨山莊的露臺上。
一名穿著月白色旗袍的女子停在了兩名瀕死的輪迴官身邊。
她留著一頭溫柔的波浪長髮,眉眼柔和如水,就連聲音都溫溫柔柔的:“你們怎麼把殊印遮起來了,也不穿著制服呢?傷成這樣被當成厲鬼可怎麼辦?”
那聲音宛如拂過嬌花的微風,好似帶著某種舒緩神經的淡香,徐徐喚醒了兩名輪迴官的意識。男輪迴官被割了脖子,已經說不出話,女輪迴官則奮力睜開眼睛,看見那月白色旗袍角上的紋路,認出了來者的身份,激動道:“救……救命啊……司長……”
“說了好幾次你們總不聽,我只是暫代的,還是叫我副司長吧。”旗袍女子溫溫柔柔地問,“你們為什麼不穿制服呢?”
女輪迴官覺得自己今天大概是和牽魂官犯衝,一次兩次的總被牽魂官蠱惑著開口,她的回答中帶著點隱約的抗拒:“司長讓我們……喬裝……來埋伏……邪祟……”
旗袍女子又問:“陽間怎會有邪祟?是邪祟傷你們的?”
女輪迴官激動起來:“是、是司長!是牽魂司司長……!”
聞言,旗袍女子的神色嚴肅起來。她直起身子,確認道:“你是說去年來陽間養傷的那位大人?”
女輪迴官:“他、他是邪祟的……同謀!當初定是他……在霧州和邪祟頭子密謀……才害死了桂肅君!他不是無辜的!他不是──”
旗袍女子點點頭,安撫道:“我知道了。別擔心,你冷靜些吧,我找人過來帶你們回去。”
女輪迴官:“咳咳、他、他的魂線被……”
旗袍女子看向男輪迴官,俯下身去,低道:“斷掉了。”
女輪迴官:“拜託……求您……”
旗袍女子轉回來,安撫著摸摸她的臉,說:“你的魂線沒有斷呢。”她忽然嘆息,“看來是我來早了。”
女輪迴官:“什……”她猛然睜大眼,看見一把刀捅入了自己的喉嚨。
“其實大人算得挺準,如果來問話的不是我,你其實連開口說話都辦不到了。”旗袍女子的聲音依舊溫溫柔柔的,她按住激烈彈動女輪迴官,幾刀將她殺得魂飛魄散,“平靜些罷。你沒有來生了。”
在她弄死女輪迴官的間隙,一旁的男輪迴官也魂血流盡,魂飛魄散。
旗袍女子完成善後,剛鬆一口氣,就聽背後有人開口。
“阿奷,你在幹什麼。”
低沉嚴肅的男音讓阿奷驀然一頓,回過頭,看見獄刑司司長就站在自己身後,高大肅穆的身形擋住了去路。
阿奷無聲且迅速的收起死去鬼差遺留的小東西,站起身來。
“順手收拾了兩個厲鬼。”阿奷柔聲道,“朱紋臣屬們帶走了大部分的死者魂魄,看來我們牽魂司,是白來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