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主樓的長廊上,明媚的陽光穿過樹蔭,從窗戶照進來。
關賜在斑駁的陽光中狂奔著。
他剛才看了樓道旁的平面圖,此刻正一路往花廳奔去。
周瀾熙被抓走前只來得及對他說“花廳”二字,顯然是想告訴他必須要過去一趟,若他猜得沒錯,不是賀成昭在那兒,就是他的身體在那兒。他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出來,找回身體是頭等大事,不過在私心上,他其實更希望等在花廳的是賀成昭。
他很想見賀成昭。
想得都要瘋了。
他這十年來好似每時每刻都在被這份強烈的思念折磨著,每次一闔眼,他就彷彿回到那場觥籌交錯的山莊宴會上,聽見手機發出可怕的鳴響。
那通電話是常瀚打的。
‘他不在房間裡。桌上……留著一封遺書。’
關賜很少會有轉不動思緒的時候,然而那一刻,他的腦子裡是真真正正的一片空白。
“……什麼?”關賜呢喃著問,在常瀚複述一遍後,才急忙道,“快拆開,看他寫了什麼!”
那頭的常瀚很快拆開,接著就奔跑起來。
關賜擠開周遭的人群,聽見通話另一頭急促的喘息,問:“他寫什麼?他要幹什麼?他在哪?”
常瀚簡潔道:‘小情湖步道是不是臨著整排的懸崖?’
關賜一聽,心臟都要停了。賀成昭前一晚才和他提過那條步道。他以為賀成昭是看上了那裡的風景,原來是在給自己找葬身之地。
常瀚告訴他,賀成昭還寫了一句話。
‘我是你人生中唯一的汙點。’
這句話猶如利刃一般,刺得關賜簡直無法呼吸,他微微張了張口,覺得自己的肺象是轉瞬間被抽成了真空,一點氧氣都透不進來。穿著華服的賓客們宛如群魔亂舞,端著酒杯再度朝他包圍過來,他近乎無禮地推開他們,大步衝出宴會廳,開始瘋跑起來。
他開始後悔自己先前做的每一個決定。
後悔自己帶賀成昭回來,後悔自己明知道賀成昭猶如被困在一方地獄裡,還讓賀成昭獨處……關賜穿著訂製的西裝在樓道間狂奔,祈求著自己能在悲劇發生前趕到,然而這趟路竟彷彿永遠都沒有盡頭,他好似奔跑了十年,都沒能趕到賀成昭身邊將他救起。
於是他愛的人就這麼在他觸及不到的時刻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關賜甚至連山莊主樓的大門都沒能跑出,就被突如其來的災難給壓在了下面。
如今十年過去,當年的山莊已經面目大改,連柱子的位置都不一樣,關賜卻陰錯陽差地再次於長廊樓道間奔跑,也是荒謬得可怕。
花廳就在不遠處,忽然,拐角有個人影衝出來!
關賜下意識地避了下,一抬眸,赫然發現那人居然是常瀚。
常瀚當年為了替他找賀成昭,在山莊倒塌之前就到了室外,故而幸運地沒有被波及,此時驟然重逢,常瀚卻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往他過來的方向奔去。
關賜下意識道:“別過去!露臺那邊很危險!”
可他開了口才想起自己是魂魄,常瀚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兩個人就這麼擦肩而過。
關賜猝然止步,想折返去拉住他,餘光卻瞥見不遠處,花廳敞開的門扉裡,有個熟悉無比的身影坐在地上。
關賜立刻就滯住了。
長廊上的微風猶如停止了,一切雜音都全數遠去,周遭的時空彷彿凝滯在某個安靜至極的點上,以至於他好似聽見自己那不存在的心臟在激烈搏動。關賜輕語:“……成昭?”
賀成昭就坐在一個唾手可及的地方。他正專心致志地抱著一個男人的軀體,眼眸垂著,似乎在發愣。
關賜甚至都沒功夫去想他正抱著誰,只覺得自己這十年來既煎熬又苦澀的長跑終於看見了終點。他下意識地邁開步伐,朝賀成昭奔了過去,在他面前單膝點地,將他用力地摟進懷裡!
賀成昭猝不及防,本能地就握緊荒宴。長長的鞭身亮起橘紅色的火光,兇悍的鬼氣轟然燃起,可這火光大亮了幾許,卻竟遲遲沒有攻擊。賀成昭分明沒有看清楚抱住自己的人是誰,腦子也渾渾噩噩的轉不太動,靈魂深處卻似乎記得對方的氣息,烙印著不能和對方動手的印記。
關賜緊了緊懷抱,又鬆開臂膀捧住賀成昭的臉,輕啞道:“你在這裡。”
賀成昭看看他,凝了凝眉心,竟像是認不出他,露出了一點茫然的表情。
關賜:“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了?”
賀成昭看了他一會兒,又低下頭,看看自己懷裡抱著的溫熱軀體,表情更茫然了。
關賜跟著低下頭,賀成昭把人抱得太緊,他只能隱約看見那人的側臉輪廓,好不容易才認出賀成昭懷裡抱著的竟是自己的身體。他不禁頓了下,伸手去抬賀成昭的下巴,說:“這裡。我在這裡。”
賀成昭的目光再度從懷裡一動不動的軀體轉向這個對他動手動腳的人身上,緩緩眨了下眼睛,一直有些空洞的眸底終於起了點波瀾。他說:“我之前一直以為我殺了你……還不小心把你給吃了哈哈哈哈……”
關賜:“那也是我活該。”
賀成昭又看著他片刻,突然呢喃:“你是幻覺。”
這句話在賀成昭生前狀況特別不好時經常出現,關賜聽了,並沒有反駁什麼,只是一如既往地湊過去親吻了下他的唇,又直起身靜靜地望著他。
賀成昭便道:“你不是幻覺。”
關賜:“對,我不是,這傢伙才是,你把他給我好嗎?”他指了指賀成昭抱在懷裡的身體。
賀成昭的精神狀態本就不穩定,雖然這裡沒有寒涼雨的影響,但在短時間內看見兩個關賜對他而言依舊是莫大的刺激,他的思緒陷在一種無比混沌無比複雜的狀態裡,讓他沒辦法很清楚地思考。
他沒有鬆開關賜的身體,緊緊抱著不讓碰一下,忽問:“妹妹呢?”
關賜:“誰?”
賀成昭皺起眉毛,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過來,痛苦地深吸一口氣道:“對,對的,剛才……剛才她和我說要去找你,我好像沒有動。你回來了,她怎麼沒有回來?”他努力地整理思緒,“就是那個,你讓我看到了就護著她的那個妹妹,你說她有一天,可能要被她爸打死……她想殺我,但又不殺我……”
關賜意識到他說的是周瀾熙,道:“她被抓走了。”
賀成昭的眼眸又清醒了些許:“什麼?誰那麼大能耐?誰幹的?”
關賜看見旁邊有一把刀,是先前魂飛魄散的厲鬼留下的,他無聲地將刀拾起來,對賀成昭道:“一個叫作蕭淹的人。”
賀成昭:“蕭淹是誰?”
關賜撫摸他的臉,又穩穩捧住他的下頷,說:“就是利用你的那個人,我之前一直被他關著。他利用我欺騙你,他是一個巨大的隱患,我想要他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賀成昭懂了:“他是不知臉。”說完又笑了笑,“你這麼好,這麼完美,不能殺人的。我來吧。我來讓他消失。”
關賜驀然想到他說自己是汙點的那封遺書,心頭一緊,輕道:“我沒有那麼好的。這世上沒有人會是一張白紙。”
賀成昭:“你像天使一樣,又好看又溫柔,還聰明,還對我這麼有耐心,是我辜負了你,怎麼還能讓你因為我而殺人呢?我已經殺了很多人,不用……嘻嘻,不用你髒自己的手呀。”
關賜:“那樣你一個人太孤單了。我還是陪著你吧。”
賀成昭無比迷戀地看著關賜,忽然,他感覺到自己抱在懷裡的溫熱軀體劇烈抽搐起來。
濃烈的血腥味灌入鼻腔,賀成昭怔了下,想低下頭,下頷卻依舊被關賜用力託著,無法低頭。
他被迫望著關賜,關賜也專注地望著他。
但很快的,關賜的手因為痛楚而顫抖起來,賀成昭撥開他的手,猛一低頭,赫然驚見懷中關賜身體的喉嚨上,不知為何破了一個洞。
鮮血正以恐怖的速度從那個破口噴湧出來。
賀成昭呆住了。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腦子再度陷入混亂,表情一片空白。
一旁,魂魄狀態的關賜扔掉沾血的刀。身體瀕死的痛苦完完全全的傳遞到他身上,他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咬牙硬扛,拳頭捏得死緊。隨著身體迅速步向死亡,他的手腳上也浮現出一圈圈金紅色的術式。那是蕭淹用來限制他行動的東西,和身體綁在一塊兒,只要他的身體活著,他就得任蕭淹擺佈。
這種術法用在一個自小含著金湯匙出生、人生和事業都無比順遂的富家少爺身上,無疑是個絕佳的妙計。
任何擁有關賜這樣出身的人都不可能捨得放棄自己的人生,同時他又被蕭淹關在了漆黑寒冷的陰間十年之久,即便他不幸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在黑暗和溼冷的雙重摺磨下,也不會輕易選擇殺掉自己的身體換取自由。
畢竟死後的世界他已經看清楚了,就是這個溦雨不停、凍人心魄的黑暗之地。比起死,他必定更想活著回到風光美好的陽間,繼續他那衣食無憂的人生。
然而,關賜顯然不是個思維正常的富家少爺。
他簡直和他的愛人一樣瘋。
他那躺在賀成昭懷裡的軀體在激烈的抽搐過後,逐漸消停下來,胸膛的起伏也越來越小,瞳孔開始放大,可怕的血跡淌了一地。
關賜顫抖著手,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輪迴官金屬棍子,將手腳上浮起的金紅色術石盡數敲碎。少了這卑鄙術法的捆縛,他彷彿卸下了幾十公斤重的沙包般渾身都輕鬆起來,就連瀕死的痛楚都變得稍微可以忍受了。
他剛喘了口氣,就聽見賀成昭啊了一聲。
賀成昭像是慢了半拍,總算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僵硬地抱著關賜的屍體,忽然就發出了崩潰的慘叫!
關賜強忍著身體死亡的劇痛和暈眩感,立刻直起身子,將賀成昭給按進懷裡,穩聲說道:“我還在的,沒事,沒事啊。那一個幻覺,記得嗎?那是假的。我在這裡,我才是真的。”
賀成昭瘋了般的掙扎起來,兇悍的鬼氣直接砸在了關賜身上,關賜閉了閉眼,硬撐著全數扛下來,雙臂緊緊扣著他,沒讓他掙脫出自己的懷抱。
旁邊,宴會廳連通門傳來砰砰巨響,朱紋臣屬們叫喊起來。
“您怎麼了?鬼王大人您怎麼了!”
“快他媽破門啊!”
“我草,獄刑官來了,快,快快!”
關賜按住賀成昭的後腦勺,安撫著摸了摸:“我只想待在你在的世界裡。”
賀成昭依舊慘叫著。
“往後無論是怎樣的困境,你再也不用自己一個人待著了。”關賜輕描淡寫道,“你該高興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