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急診室。
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
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傷患一波接一波地送來,彷彿整個城市都犯了太歲,又是餐廳火災又是連環車禍的,救護車疲於奔命,鄰近的醫院全都滿了,空氣中瀰漫著無比緊繃的氛圍。
常瀚今天原本休假,被一通電話緊急召回來後就連喝水的空檔都沒有,腳不沾地搶救人命,這邊剛處理完一個傷患,另一邊又在喚他:“常醫生!”
常瀚扯掉沾血的手套,掀開簾子匆匆趕過去,就見急急推來的擔架上躺著個熟悉的面孔,正是方才力氣很大的那個女孩。他怔了一下,脫口喊出他方才從護士那裡得知的名字:“周瀾熙?”
他那隱隱帶有某種詭秘力量的嗓音穿過周瀾熙的耳膜,直接震動了周瀾熙深陷夢魘的魂魄。
周瀾熙猝然在夢境中“醒過神來”。
她恍惚了下,赫然發現自己處在一場雪色的大霧之中,一隻腳懸空著,下一步就要踏進懸崖邊的深淵裡。
深淵底部有無數雙血紅色的眼睛在盯著她。
她立刻後退數步,轉頭看了看周遭,濃霧讓她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她並不緊張,因為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哪來這麼大的霧?”周瀾熙心想,“我原本在幹什麼……想不起來。”
霧濃得離譜,寒冷的空氣中能隱隱聞到一股奇異的花香,和避霖鬼巷中經常能聞到的氣味一模一樣。周瀾熙在原地回想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想起,這是亡鍾花的味道。
周瀾熙頓了下:“大霧……亡鍾花……難道這裡是霧走鬼巷?”
接著,她想起方才好像瞥見懸崖下有什麼東西在,便想過去確定一眼。
然而她剛邁開一步,就聽見後方似乎有誰在喊她的名字,那獨特的聲線讓人一聽就能立即認出來──是急診室假摔醫生的聲音。
周瀾熙本不想理會,可她一想往前走,那聲音就喚她一回,蘊含在那嗓音裡的蠱惑和誘哄開始壓過她心中的好奇,宛若勾引魂魄的安魂鈴一般,哄著她回頭,往回走,不要前進。
而周瀾熙也像是被定住一般,再邁不開步伐。
想走都走不了,這情況可謂是相當古怪了,她忍不住困惑:“什麼鬼?”
聲源來自後方,她想幹脆回頭叫那醫生閉嘴,結果一回頭,夢境驀然出現了結束的兆頭。周瀾熙眼前驟黑,在一股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中真正驚醒過來,掀開眼皮,入眼的就是醫院蒼白的燈光。
她緩緩眨了下眼,視線一時間有些模糊,空氣中有股醫院獨有的氣味。她抽動了下手指,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火車輾過似的,全身都疼得厲害,尤其是肋骨的地方,簡直像是有人正在按著她狂揍。
她輕輕嘶了口氣,明白自己這是被徹底救活過來了,雖然不完全算是件值得慶賀的事,但好歹沒有可笑地死在賀成昭手上。
餘光瞥見旁邊貌似有人在,她愣了一瞬,轉動眼珠瞥向床邊,發現是一名年輕男子。也不知道是傷到眼睛還是怎麼的,周瀾熙的視線依然有些模糊,她努力辨認了下──深刻俊美的五官,再配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正是那位在她夢中鬼叫不止的假摔醫生。
周瀾熙:“……”
莫非她在夢裡聽見的是真人真聲?
怪恐怖的。
那醫生見她醒了,立刻站起身子給她檢查一番,還輕聲細語地問了好幾個問題。周瀾熙渾身都疼,喉嚨也十分乾渴,本是不想說話的,可架不住那嗓音實在太好聽,她聽著聽著居然就情不自禁地回答起來,簡直是前所未有地配合。
醫生見她沒什麼大礙,稍稍鬆一口氣,拿杯溫水給她喝,半開玩笑道:“我預估你昨天就該醒了,結果卻一直拖到現在,難道是做了什麼好夢,捨不得醒了?”
周瀾熙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她注意到這醫生今天穿了白袍,便咬著吸管瞄了一眼,看見名字那頭繡著“常瀚”二字。
常瀚一直在注意她的眼睛,見狀便打趣道:“偷看了我的名字,不會是想投訴我吧?”
周瀾熙輕啞道:“如果有聒噪這一項,我倒是很想投訴。”
常瀚有點意外:“難得遇到嫌棄我聲音的人呢。不瞞你說,我是刻意出聲的,每次遇到特別容易緊張的病人,只要我多說說話,他們便能安定下來。”
周瀾熙:“我不緊張。”
常瀚輕嘆:“可是你很緊繃。在陌生的環境醒來,身體又無法自如,讓你很沒安全感吧?”
周瀾熙沒有否認這一點。她的視線不再那麼模糊了,看見牆上的掛鐘,居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你還沒下班?”
“早就下班了。”常瀚道,“就是一連忙了兩天,實在困得開不了車了,又恰好看到你沒人陪,就索性在你這裡打個盹。我剛說了,你一直沒醒,我挺擔心你的狀況,幸好有趕上你醒來的這一刻。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該道個謝?”他指了指掛在點滴架上的醜熊掛飾,“雖然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但我總歸是保住了你的小命,還有,你被送來醫院時也是我動的刀。”
常瀚說著,忽然湊近一些,低語:“這樣算下來,我確確實實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吧?”
周瀾熙不閃不避,淡淡地看著他。
“我知道。”常瀚輕聲道,“我知道你其實沒那麼想得救。可既然來陽間走一遭,性命這樣東西,還是得珍惜的。”
若是換個人這樣說,周瀾熙大概會直接冷笑出聲,但對上常瀚,她就是莫名沒有回懟的慾望。“原來我竟是個聲控?”她邊想著,邊乾脆地道謝:“謝了。不過,我可沒有要求住這麼高階的病房?”
她剛剛就發現了,自己居然躺在一張雙人床上。
這還不是最扯的,這間病房裡除了電視、冰箱等尋常家電外,居然還有專屬的飲水機和膠囊咖啡機──甚至還是放在小吧檯上。
到底病房裡為什麼會有小吧檯?來度假的?
常瀚哦了一聲:“這間是一帆要求的。你出事之後,他就要求以最高規格的病房安置你,若不是他親自找我,我都沒注意到你們原來是親兄妹。對了,他還給你請了看護,至於那位看護在哪……”他忽然就笑出聲,“她不久前哭著跑出去了。說是這病房裡有鬼,她害怕,我們護士安撫了好久呢。”
周瀾熙:“……”她輕吸一口氣,“讓週一帆自己付錢,我可沒這麼闊綽。”
“帳早就結了,別操心。”常瀚調整了下點滴,“睡吧,你這傷得好好養一陣子了。”
周瀾熙見他又在床邊的單人沙發坐下,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不禁警惕起來:“你幹嘛?”
常瀚笑得人畜無害,溫柔地說:“我等你睡著再走啊。”
周瀾熙面色古怪:“我不需要人陪。”
常瀚忍俊道:“那如果又有鬼,你害怕怎麼辦?”
周瀾熙:“……”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傢伙居然在暗戳戳地撩她。她簡直難以置信:“常醫生,你是欠投訴嗎?”
常醫生不為所動,從容道:“你知道這家醫院叫什麼名字嗎?”
周瀾熙不知道他又在唱哪出,心下頗為不耐,卻又不自覺得被他的聲音牽著走,看了眼棉被上的字印確定一番,才道:“不就是常春藤嗎?常春藤醫院。”
“對,它姓常。”常瀚滿臉笑容,點出了重點,“和我一樣。”
周瀾熙:“……”
原來他是常家的少爺?怎會這麼欠揍?
“很可惜,投訴對我來說傷害不大,你若是不堪其擾,也只能趕緊好起來,親自揍我一頓了。”常瀚輕道,“所以現在,睡吧。”
最後那兩個字簡直像是咒語一般,濃烈的睡意隨著話音湧起,周瀾熙的眼皮猝然一沉,很快就睡了過去。
常瀚並沒有在病房內停留太久。
他定定地盯著她的額心片刻,便給她整了下被角,起身離開。
深夜的醫院走廊,相較於白天安靜許多。
常瀚脫下白袍掛在臂彎,想著直接用辦公室裡的小床過夜,轉過拐角時瞥見左道盡頭的病房,腳步就頓了頓。
這層樓全是像周瀾熙那間一樣豪華的高階病房,專門提供給有特殊需求的貴客,然而盡頭那間病房裡住的病人格外特別,自從住進來,就沒有任何親人來探望過。
那是個被家族遺棄的人。
常瀚想到近幾日忙得沒能去探望,便腳步一拐,往那間病房走去。
病房內冷冷清清,只有各種儀器運轉的聲音,柔軟的雙人床上,躺著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常瀚熟門熟路地檢查了下數值,又把開了條縫的窗戶闔上,站在床邊垂下眸子,看著這個過分安靜的人。
那是一個五官線條十分柔和的青年。在常瀚的記憶裡,他是個氣質十分殊異的人,好似散發著不染凡塵的仙氣,令人不敢輕易親近,卻又忍不住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漂亮的單眼皮貴氣得很,抬眸望人時總是透著股冷淡又含著點柔和的神態,一眼就能勾走無數芳心。
可現在,他就這麼一動不動的躺著,彷彿一具遺落在人間的空殼,蒼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世間紛呈的色彩給徹底湮沒。
自此,他已經獨自沉默了十年。
“關賜。”
常瀚對著這份沉默輕聲開口。
“你的魂魄究竟去哪了?”
病床上,關賜雙眼緊閉,依舊沉默著。
常瀚停頓片刻,輕嘆:“再耗下去,你的身體……怕是要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