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大堂,三位上了年紀的長輩坐在兩側,祁瑞安站在最前面,祁之鳶坐在祁瑞安另一側,看得出來氣色很不好,眼眶也是腫的。
祁錦澤跪在中間。
他的上衣被勒令脫掉,因為衣服已經遮擋不住充血的鰭了。
坐在左側的那一位老前輩最為激動,從早上到現在他的茶水就沒斷過,因為他一直在說。
“我當初說什麼?我就說這個怪物他不能留!現在好了吧?現在的結果你們都滿意了吧?”
右側的兩位前輩一位一言不發,桌上為他準備的清茶早已冰涼;另一位適時的回嘴,但是知道對面的人激動,又怕他氣急攻心。
“地宮之中發生什麼都是難以預料的,他也是受害者。”
“我呸,他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哪裡還有一點一個正常人類的樣子?”
屋外還飄著雪花,可祁錦澤卻只能感到一絲絲涼意,還是因為心裡冷。
那位一直沒說話的前輩摸了摸冰涼的茶蓋站起身:“瑞安,你是家主,這件事如何評判歸根結底還是你來定奪。但是擺在明面上的問題也不可忽視,祁家後繼無人,血脈中斷,是最為嚴重的。”
祁瑞安和祁之鳶都已經快五十歲了,夫妻倆已經不可能再要一個孩子了,這對祁之鳶的身體會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甚至會為此失去生命。
雖然不道德,但是為了家族的傳承,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祁瑞安與祁之鳶和離,祁瑞安重新迎娶一位年輕具備充足生育能力的祁家女子,重新孕育一個孩子。
但是這樣做實在是……就算祁之鳶願意,祁瑞安也不同意。
但是眼下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將說將下一任家主的位置交給祁錦澤由他負責血脈的傳承。
祁錦澤不僅年輕,而且擁有純正的白澤血脈,更是嫡出祁瑞雪的遺孤。
但是祁錦澤本身帶有巨大的爭議,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這次回來之後獸性得到了放大,甚至還沒來得及對他進行身體狀況的檢查,家裡就吵了起來。
祁瑞安現在一個頭兩個大。
祁錦澤的狀態此前一直很穩定,祁瑞安和另外兩位老前輩的想法是一樣的,祁錦澤也是受害者,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對手足揮刀,如果真的是那樣祁錦澤就沒必要回來認罪。
祁之鳶雖然有些傷心過度,但是她也是個明白事理的,就算真的有錯,那也不可能全是祁錦澤的錯,這麼多年看著這孩子一點一點走過來,除了剛才到祁家的時候,何時像現在這樣沉默過。
祁瑞安希望祁錦澤開口,他一直引導祁錦澤說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次一次的創造機會讓祁錦澤替自己辯解,可是祁錦澤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這一瞬間,他們與祁錦澤的關係就好像到了最初一樣。
這讓祁瑞安感到很難受。
祁瑞安對祁錦澤和感情在積年累月的時光中,從最開始只是彌補對自己妹妹的愧疚,到真正認識自己的這個外甥,到完全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看著他和祁柯望祁可願一起長大。
現在跪在這裡的變成祁可願或者祁柯望,死去的是祁錦澤,祁瑞安的心境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甚至會比現在感到更加的悲慼。
因為祁錦澤的不幸是肉眼可見的,他已經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來面對這個世界。
祁錦澤叫祁瑞安舅舅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祁瑞安清楚地記得祁錦澤叫的每一聲舅舅。
可是現在,祁瑞安低著頭跪在那裡,只是希望他能對他施下懲罰,是因為內心愧疚嗎?
最終,祁瑞安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對暴跳如雷的老長輩開口道:“二伯,這件事情的全貌全然不知情,您也先不要生氣,彆氣壞了身子。”
二伯還想說些什麼,但看著對面站著的涼茶大伯,最終還是生氣的一甩袖子走了。
“祁錦澤。”
祁錦澤沒有回應,只是沉默的等著下一句話。
“……在林懷和肖明回來之前,你都去守著祠堂吧。”
“……是。”
祁錦澤屢次嘗試之後,都沒辦法將鰭完美的收回去,他跪在已經空無一人的大堂左右為難,再考慮要不要直接就這樣算了,可是又感覺衣不蔽體的樣子去祠堂實在是不尊敬。
這時候祁之鳶回來了。
手裡還拿著藥箱。
祁錦澤望著祁之鳶,匆匆的便移開視線。
他低著頭,又回到了剛回到祁家,上午跪在這裡時的樣子。
祁之鳶看著他這個樣子眼眶又有些發澀,祁瑞安已經拿他當自己的孩子,祁之鳶又何嘗不是?只有祁錦澤自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要努力地融入其中。
整理好情緒,祁之鳶開口道:“站起來。”
……
祁錦澤沒有動彈,依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祁之鳶無奈的將準備好的大襖披在祁錦澤身上,然後蹲跪下來,將藥箱放在地上開啟,然後就拿起祁錦澤的左手。
“唉,翅膀硬了,連舅母的話都不聽了。”
祁錦澤沒吭聲,但是聽到祁之鳶那一句話眼眶也開始發澀。
他明明……連哭的資格都沒有的。
“是不是從地宮出來之後也沒做過檢查?”
說著,祁之鳶微微低頭看著祁錦澤那雙到現在還沒恢復的眼睛。
其實有時候她也挺好奇到底是什麼原理的,總不能給祁錦澤換了一雙眼睛吧。
摸了摸脈搏,都還算正常。
於是祁之鳶將祁錦澤的頭扶正,與祁錦澤對視。
“舅母沒有怪你,對舅母來說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我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你就別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好嗎?”
祁錦澤就那樣定定的看著祁之鳶,好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間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祁之鳶卻是自顧自繼續說著。
“我知道,我們阿澤其實是不想重新回憶一年痛苦的回憶對不對?沒關係的,這不是你的錯。舅母沒有怪你,舅父也沒有怪你。你二爺說的話雖然重了些,但是當初支援你進族譜你二爺是最關鍵的一票,二爺爺只是有些生氣才說了重話,大家都還是在意你的。
“不管是我,你舅父,還是長輩們,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我們都是看著你們三個長大的,我們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不能在失去你了,答應舅母,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恢復好嗎?”
祁錦澤呆呆地看著祁之鳶,在那雙漂亮的黑色眸子裡能看到的只有滿滿的真誠和實實在在的關心。
祁錦澤又一次哭了。
即使他沒有眼淚,即使淚水在接觸到空氣的一瞬間就會析出晶體。
但祁錦澤確是忍著不發出聲音,只是小聲的嗚咽,一抽一抽的抽著鼻子。
祁之鳶心疼的抱住祁錦澤,輕輕的安撫著:“沒關係的,沒關係的,難過就哭出來,舅母一直都在。”
祁錦澤幾乎是無意識的抱住祁之鳶,就像抱住了自己的媽媽一樣,像個久違的終於得到了媽媽的擁抱一般的孩子,放聲的哭了出來。
對於鮫人的生命來講,三十幾年的生命,和人類六七歲剛剛懂事的孩子沒什麼區別。
可是不管多大,對於爸爸媽媽,對於長輩來說,就永遠都還是小朋友。
門外,一門之隔,祁瑞安站在門口,聽著屋子裡的聲音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飄落的雪花已經在他肩頭堆積起來了。
最後祁錦澤也沒有去祠堂。
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就好像要把過去那些年壓抑的,沒能哭出來的全都一次性哭完。
最後哭累了,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哭了一場釋放了壓力,祁錦澤的背鰭慢慢地軟了下來,不再像剛回來時那般充血般的硬,收不起來。
直到沒有聲音了,祁瑞安才開啟門靜悄悄的走進來。
看著一地的小顆粒,祁瑞安沉默的從祁之鳶懷裡接過祁錦澤,將祁錦澤抱了起來。
祁之鳶站在一旁替祁錦澤掖好棉襖。
“你明明比我還擔心,為什麼不進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呀,每次都是這樣,所以阿澤每次見你才都跟見老闆一樣。”
祁瑞安沒接話,而是問起另一個問題:“錦澤身體狀況怎麼樣?”
“脈象是正常的。”祁之鳶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回答,“就是身體有些虛弱,應該是這段時間都沒怎麼好好吃飯。至於獸化……”
祁之鳶收拾好藥箱站起來:“姑且稱之為獸化,應該是在地宮的時候收到了影響再加上情緒過於緊繃,這段時間休息好了應該慢慢就恢復了。”
“嗯。”
祁瑞安應了一聲準備抱著祁錦澤送回祁錦澤的小院子囑咐人照顧好。
太輕了,輕的像一張紙,感覺這麼高的個子,怎麼像是還沒有祁可願重。
祁之鳶跟在祁瑞安身後問道:“二伯那邊怎麼樣?”
“二伯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後來和大伯三伯一起的時候還後悔,問祁錦澤身體情況。”
“哎,你說二伯也真是的,何必呢。”
……
祁錦澤感覺自己身體輕飄飄的,好像又回到了在實驗室被關在營養液裡的時候。
只是這次培養罐外面的不再是那些面容冰冷的外國人,而是一個面容美麗的女子。
祁錦澤記得這個人,她是那個女人,他的母親,祁瑞雪。
祁瑞雪看起來不像是被關起來的時候那般骨瘦嶙峋,臉上還有著祁錦澤從未見過的一對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甜甜的,很溫暖。
祁錦澤看著祁瑞雪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麼,可是他聽不清。他晃了晃腦袋,耳邊只有液體流動的聲音。
祁瑞雪似乎是發現了這一點,她抬起手輕輕地放在培養罐的管壁上,管壁立刻就爬滿了碎裂的痕跡。
隨後伴隨著一聲聲清脆的玻璃碎掉的聲音,培養罐就那樣被打破了。
順著水流,祁錦澤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祁瑞雪卻像是預演了無數次一般牢牢地接住了祁錦澤,祁錦澤輕而穩地落在地上。
“對不起啊,我的寶貝,媽媽沒有盡到責任陪伴和你長大。”
雙腳著地,祁錦澤抬頭看著自己陌生又親切的媽媽,那一聲在平常不過的呼喚,卻好像卡在嗓子眼,掙扎了很久,祁錦澤才開口:“……媽……媽……”
祁瑞雪笑的是那樣的溫柔,祁錦澤卻實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溫暖。
是因為祁之鳶給了自己類似於母愛的溫暖所以才會做這種夢嗎?
忽然,腳下原本冰冷的屬於實驗室的底板變得透明起來,彷彿一團光亮炸開,周圍一貼都變得海天一色,但祁錦澤腳下卻失去借力點,整個人都掉了下去,掉進水裡。
可是這一切都太過溫暖,祁錦澤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可以在水中呼吸。
可是祁錦澤才剛剛開始下沉,就感受到身下有一雙大手輕輕地拖住了他,將他舉出水面。
而祁瑞雪蹲坐下來,那樣微笑著看著祁錦澤。
再次出水,祁錦澤感受到一陣異樣的感覺,她低頭看了看,驚訝的發現自己的腿消失了,變成了波光粼粼的銀白色魚尾。
他被放到了祁瑞雪懷中,祁錦澤坐在祁瑞雪腿上,因為感覺自己變小了變得像個奶娃娃大小了有些反應不過來呆呆地任由周圍的人擺弄他。
這是他才看清舉起他的人,是一隻鮫人,一隻有著長長的海藍色長長魚尾的金色波浪長髮的人,而且非常漂亮。
一雙水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鮫人祈明明坐在水面上,長長的魚尾卻泡在水裡,祁錦澤感受得到自己的尾巴尖也可以划動水面。
祈好奇的打量著他,伸手捏了捏祁錦澤肉嘟嘟的小臉,初為人父,年齡換算他比祁瑞雪還要年輕上一些,沒見過豬肉,甚至沒見過豬跑。
祁錦澤抬手捏住祈的手指脆生生的叫了一聲爸爸。
祁瑞雪看著小小澤笑的溫柔,眼裡卻滿是愧疚:“寶寶,有沒有怪爸爸媽媽……?”
小小澤一雙大眼睛看著祁瑞雪搖了搖頭。
因為從未奢望,所以從未幻想。
祁錦澤從來沒想過如果正常,他出生在一個父母健全的家庭,他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會不會也是幸福快樂?
他沒有想過,因為那不可能。
正常情況下,人類和鮫人怎麼可能會結合?
但是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他卻實實在在的開始幻想,開始想那些明明不存在的可能。
“對不起,”祁瑞雪愧疚的開口,“都是我們不好,既沒有給你快樂的童年也不能讓你像其他寶寶一樣快樂的長大,最後只能以這種方式見你……”
祈在旁邊開口,在祁錦澤聽起來咿咿呀呀完全聽不懂。
可是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祁錦澤耳朵聽不懂,大腦辨析不出,可是心裡卻明白了。
“也沒能讓你擁有屬於鮫人寶寶的快樂童年,雖然我第一次做父親,很多事情也不太明白。”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像普通的正常的寶寶,像小時候的祁可願一樣,被爸爸媽媽抱著,感受著爸爸媽媽的注視,什麼都不用思考,只用像個孩子一樣。
祈看著小小澤俯下身子輕輕在小小澤的額頭上落下一吻,隨即說道:“只是來自大海的肯定。作為海王的兒子,你很堅強,我為你感到驕傲,如果鮫人的王國還在,你將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儲君。”
溫柔慈善的眉眼盈滿了肯定。
……明明身後還有那麼多的痛苦……祁錦澤看著兩個人,可是他此時此刻卻只想感受這一瞬間的寧靜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