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拾階而上來到二樓雅間。

店小二請示後並未得到回應,再三通傳依舊沒有回話,有些尷尬的不知所措。

花信卻道無妨,叫店小二自顧去忙,不必照應他。

店小二應了聲是,便告退了。

花信自若的立在門外,開口道:“花信拜見唐王殿下。”

片刻之後,唐王近侍開門迎道:“花都督,請。”說話間往裡擺手,順勢讓開了路。

花信繞過房內的山水屏風,一股檀木暖香撲鼻而來,抬眼間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江流雲。

李統擁著暗紅色蟒袍坐在案几後頭,頭上戴了一條烏色抹額,正中串了顆晶黃色的琥珀珠,自始至終不曾正眼看花信,陰陽怪氣道:“子期來啦,可是給本王賞光了。如今你是個大忙人,本王見你一面都難,傳了幾次都請不來。如今不但正得聖寵,又被三皇兄點將,可謂一朝飛黃騰達,連本王也不必放在眼裡了。”

花信垂眸道:“唐王殿下是我的主子,花信能有今日全靠殿下提攜,若是殿下傳詔我,我自當馬不停蹄的趕來。”

李統依舊不依不饒道:“呦,敢情本王這兩天派出去的人都找錯了地方,沒人通傳到你。”

花信不卑不亢道:“殿下平日詔我,花信自當馬不停蹄,但是這些日子不行,就算是殿下親自出馬,我也不會見的。”

江流雲聞言側目而視。

李統沒料到花信變得如此硬氣,怒而拍案,指斥道:“好!好啊!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打量著能一腳踹開本王了!”

花信抬眸,從容解釋道:“殿下休要動怒,聽我把話說完。殿下也知道,我如今得了官職全靠除夕宮宴上的事,如今案子真相還不分明,朝野內外流言蜚語不斷,這件事無異於是個大泥潭,凡是沾染的休想脫身。顧陌因著這事丟了金吾衛的執掌,有人正愁拿不住殿下等人的把柄,如今我深陷其中,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話柄,恐怕會有人藉機對殿下發難。”

李統聞言打消了些許疑慮。

江流雲出人意料的附和道:“殿下,花都督所言不可不慮。”

李統轉念想了想,冷冷的眸子隨即變得光彩起來,笑道:“子期,來來來,別站著了,你呀,心事太重,連本王也不告訴。話說本王就是給你開個玩笑,別生氣,本王給你賠不是了。”

花信恭敬道:“我怎麼會生殿下的氣,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稟明,如今這次來就是告知殿下我的顧慮。”

李統笑道:“好好好,你有主意,本王都聽你的。你且說說,如今顧陌被罷,魏王掌軍,母皇這是什麼意思?”

花信微微轉向江流雲,李統會意,擺擺手道:“無妨,懷楚是自己人。”

江流雲衝花信微微頷首。

花信笑了笑,說了聲好,隨即席地而坐,雙手搭在膝上,分析道:“顧家是女帝孃家,又與沈韓王三家聯姻,朝中關係盤根錯節,三位顧姓王爺更是執掌了大虞二分之一的兵權,只要他們在,顧家就垮不掉,想必聖人也不會因這事怪罪他們。”

李統聞言皺眉,雖然有些不忿,但卻對花信的分析深以為然,隨即說:“也罷,急不在一時,好在母皇拿了顧陌的權柄,也算是讓顧家出了出血。”隨即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問的不是顧家。”

花信心裡明朗起來,卻搪塞道:“不是顧家,那就更無事了,王爺不必再擔心此事了。”

李統嘖了一聲說:“我問我三哥,母皇對我三哥是什麼意思?”

花信裝傻道:“想必聖人剛剛復立魏王殿下,授他禁軍權柄,以示恩寵。”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母皇恩寵他,難道是打算立他為儲君?”李統語氣激烈道:“要知道他被廢了三年了,如今怎得突然被複立?是不是有什麼計謀?難道是想與我爭?”

花信眼中閃過一絲嫌棄,眼看唐王一表人才,器宇軒昂的模樣,怎麼看都是龍子鳳孫的威嚴,說話行事卻如此草率,腹內更是草莽,若說與顧家不對付也就罷了,朝中無人不知李顧相沖,可今天竟當著江流雲這個不知城府深淺的人堂而皇之的貶斥自己同胞兄長,直言自己對儲位的野心,可謂愚蠢至極。

休說聖人是否屬意過他,就算真有打算,還未行冊封怎敢如此說話。

花信放下手中茶盞,淡淡道:“殿下多慮了。”

李統無奈道:“你呀你呀,聰明是聰明,但是太聰明瞭,總是覺得自己運籌帷幄,本王心裡是一點兒譜都沒有,今日叫你來是想讓你聽聽懷楚的意見。”

江流雲抬起灰藍色水雲紋寬袖至面前,拱了拱手道:“意見談不上,就是些粗淺的考慮,雖然不甚重要,但是既然殿下有話,我也說與都督聽聽。”

“魏王殿下長久被幽閉王府,距今已有三年之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到天下之人皆以為魏王早已不在人世,短到魏王復立後依舊能振臂高呼,群臣應集。這幾日魏王府衙開張,朝中之人無不前去慶賀,四位國公府都派了人,文官全去了,烏臺去了一半,武將去了一半,沒去的禮也到了,就連顧黨大多也都託人捎了話,如此境況倒叫我有些不安了。”

花信冷笑一聲道:“懷楚兄真是深謀遠慮,魏王府什麼情況都知道,難不成懷楚兄安插了人手在王府上?若是真的如此,當真是叫人不安了。”

江流雲聽出花信話裡有話,不禁乾笑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李統看出來花信對江流雲不信任,便拿出禮賢下士之態打圓場道:“子期多心了,我也聽人說了魏王府的熱鬧。”

花信拱拱手道:“是花某人多慮了,懷楚兄不見怪吧。”

江流雲回敬道:“哪裡哪裡,都督言重了。”

李統問道:“既然如此,子期有什麼主意?”

花信答道:“尚需觀察,魏王之勢還未成就,我們不可輕舉妄動。”

李統笑道:“這點你倆倒是想一塊兒去了,懷楚也建議本王派人盯緊魏王府上。”

李統又問:“禁軍之事魏王處理的如何?母皇革了十六衛的統帥,想必多了許多空缺。”

花信回道:“魏王殿下多年不理政事軍事,現下還在熟悉,空缺之事還沒著落。”

“正好,本王這裡有份名單,你拿去看看。”說話間,李統從袖中掏出一份折成四方的宣紙遞給花信。

花信看著字跡不似唐王和洛生的,笑著問道:“名單是誰擬的?”

李統說道:“我與洛先生商量過,這名單是懷楚擬的。”

花信不禁對江流雲側目,真是好手段,是敵是友還不清楚,李統明顯已經交心,花信由此對他更加提防。

花信望向江流雲,雖然臉上掛著笑,卻目光冷冽,江流雲笑著衝花信點點頭。

江流雲午後值當御史臺,聊了片刻便起身告退。

送走江流雲後,李統不禁慨嘆道:“我身邊有你、懷楚和駱先生,真是大幸。”

花信望了望獨自感懷的李統,問道:“殿下何時與江大人走到一起的。”

“除夕宮宴出事之後,我聽到風聲這事與皇甫瑞大有關係,想託人去打聽打聽,碰巧遇見江流雲登門,他身在御史臺又熱心與我通訊息。”李統解釋道:“交流一番後,才知他早就想要與我修好。”

花信打斷道:“駱先生怎麼說的?”

李統道:“駱先生讓我留心,我就覺得你們太警惕了。母皇百年之後這李家天下當然好還給我們李家人,聰明人都曉得投靠誰。常言道,良禽擇木而起,賢臣擇主而事。”

花信望著江流雲的馬車駛遠,喃喃道:“賢臣不見得,良禽也未必。”

花信辭別唐王,獨自坐車離開。

今天是大年初三,外頭天色陰沉,北風呼嘯,空氣裡是濃郁的火藥味,紅色的碎紙鋪滿了長街。

花信面色冷清,閉眼坐在轎中,回憶著與榮伯的棋局。

“花刁葉黃覆滅後京城新起四大家,顧沈韓王,這四家雖說號稱世家之首,卻不為世家認可,原因無非是祖上並非聲名顯赫之家,而是起於新朝的暴發戶。十五年前花刁葉黃四大家上書力請罷免顧霓裳皇后之位,若非北陽王與昭明太子阻攔,今日便不會由顧霓裳這毒婦當權了。從那時起,她便動了扶植世家領袖為自己所用的心思。顧家如今獨大,即便你有萬般主意也繞不開他。”榮伯執黑,落子右上,說道:“這事你也清楚,你打算怎麼下這盤棋呢?”

“顧家既然勢大,何不為己所用。”花信沉思片刻,緊隨榮伯落子。

榮伯平靜道:“顧家可是顧霓裳的孃家,他們家的權勢全拜顧霓裳所賜,如何能為你所用?要我看不如擇李黨站隊,一來是正統,二來李氏皇族受盡顧霓裳打壓,對她是恨不得先殺之而後快。”說罷圍起了花信一子。

花信落子,淡然道:“榮伯覺得顧霓裳百年之後,權勢滔天的顧家該當如何?”

榮伯不屑道:“顧家威勢雖大,但依傍的無非是顧霓裳。如今顧家風頭無兩,卻不知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絲毫不知收斂,有朝一日顧霓裳殯天,顧家合該如前朝呂氏一族。”

花通道:“那就是了,顧家不登基就等死。”

榮伯疑惑道:“即便顧家拼死登基,難道還能否定顧霓裳這個開國之君?”

花信如實回道:“不一定能。但是顧霓裳雖然姓顧,卻已是顧家表親,榮伯見過侄子祭祀姑母的嗎?相反,存世的武帝一脈都是顧霓裳的親生兒女,若是即位,難道會讓顧霓裳揹負謀逆的罪名遺臭萬年嗎?那是打繼任者的臉。況且當年誅殺四大家的聖旨是陳武帝頒佈的,李氏又怎麼會承認武帝有錯。”

榮伯更進一步道:“李家是民心所向的正統,顧家是外戚,自古外戚沒有好下場。”

花信冷冷道:“自古外戚不好命,無非是念著正統的思想畏首不前,不敢登基稱帝,亦或者是念著微薄的血脈親情,不忍痛下殺手,可這天下經歷了多少朝代更迭,屍山血海裡有多少親人的骨肉,既然是誰都坐得,可見沒有什麼正統之別,仁義之分。民心所向的從來也不是什麼正統,而是秩序安定,對他們來說,誰當王都一樣,不出十載便是神鴉社鼓。”

“顧霓裳登基後打壓李氏皇族,雖說李綱、李統、李純三子皆被封王,卻並無兵權,只有北陽王一脈因著顧霓裳感念老王爺諫言恩情才得以繼續執掌北陽軍隊。勝算能有多大?”

“當世五大將,金刀破空顧龍回,平地風雷沈家興,尋龍探海韓東珠,冠纓燎原李漸寧,移山斷嶺王星河,三個都與顧家有瓜葛。有句話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像顧家這樣的大戶,除非是內裡亂起來,否則想要從外頭殺死是不可能的。我又何必求什麼正統,而白費了眼前決勝的機會。”

花信與榮伯對望,輕輕喚道:“榮伯。”

榮伯隱隱有些擔憂,卻堅定回道:“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榮伯都會幫你。”

花信指尖滑落一子,明媚的笑,著“榮伯,我贏了。”

榮伯看著一局好棋,默默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