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時近春分,我生辰也快到了。

王后做主讓憬王做宴為我慶生,憬王於是大宴群臣。

那日府中極為熱鬧,我望著那些紅緞絲綢和大紅燈籠,心中卻一片荒涼,心臟不停抽痛。

臨近父母和諸弟忌日,我怎麼可能有心情慶生,只覺得眼前鮮血一般的紅色,很是刺眼。

越是熱鬧,我越覺得此日嘈雜,像極了那日宮中血濺三尺的兵亂重演。

我儘量做全禮數,忍著痛徹心扉的哀傷,在這殷紅的刑場裡周旋著。

晚間眾人散去,我已精疲力竭地頹坐在妝鏡前,任由侍女幫我褪去妝扮。

“來人,拿酒。”

我端著酒壺朝府中花園走去,那裡有一間涼亭,三面環水。

于歸跟灼華出來走了一段,發覺晚間起涼風,於是回去為灼華拿外衣。

我獨身行至涼亭,卻發現有人在那。

“是誰?”我問。

那人轉身,我看清了他的面貌,原來是十二王子。

他手中捧著一朵蓮花水燈,蠟燭微弱的古黃色光芒映在他的半邊臉龐。

“灼華殿下好。”他說著,卻未行禮。

“十二殿下怎在此?”

“今日灼華姐姐生辰,卻並無真心笑顏,細細想來,比之今日府內燈火通明,灼華姐姐此時或許更需要一盞遙寄鄉愁的蓮花燈。”

他雙手將那朵花燈捧到我面前,氤氳的燭火中,我看見他輕柔搭在花燈邊緣的手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今日的生辰宴,王后與憬王操辦是循了王室舊例,群臣赴宴是為了巴結憬王,張燈結綵是為了王府氣闊,除了此時此刻閃著明眸捧著明燈來見我的十二王子,沒有一個人真心關心我的感受。

我伸出雙手想要接住花燈,可平日裡看起來纖細修長的雙手,此時因為顫抖和遲疑,卻顯得蒼白無力,好像一雙人偶的手。

不知不覺間,淚水已順眼眶臉頰從下巴滴落。

我漸漸迷失在了微微搖曳的燭光之中,一瞬間,燭焰穿越時空,將我帶到戰火紛飛的盈王宮。

那日我也如現在一般,身著素裙,從人聲鼎沸的噩夢中醒來,如一朵脆弱的花朵一般飄搖在混亂的宮牆之中。

也許涼亭燈火暗淡,十二並未注意到我一滴一滴落在黑暗裡的淚珠,帶著我來到水邊,放歸了屬於遠方和過往的那盞蓮花燈。

于歸趕來後,十二王子就離開了。

我不理睬他執著地將披風搭在我的肩上,自顧自目光追隨著漸漸飄遠的花燈,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酒。

我倒在亭欄上,痴痴地望著月亮。

于歸一次次為我披上外袍,因為酒精的作用,我渾身燥熱,每次披風沒穿一會就被我推落。

若不是我喝多了,我絕不會忍受這樣反覆無趣的遊戲。

但即使是喝醉的人,耐心也是有極限的,這擋住清涼微風的披風總往我身上貼,讓我不由氣憤回頭,自然不是披風的不是,我這才發現于歸一直弓腰低頭站在我身後。

我想起了十三歲那年,我因為好奇喝下的第一杯酒的那天,我醉倒前神志清楚的最後一刻看到的,是世子哥哥朝我快步走來,一把將我抱起。

“我要回了。”

今日我喝的遠比那日要多,就連坐在那裡也要靠欄杆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我忽然好奇,現在的于歸會不會像當年的世子哥哥一般,抱著酒醉的我回去寢殿。

結果當然令我大失所望,他只從角落挪到我身側,即使是要扶我,他的手臂也將我們之間的距離隔開老長。

我並沒有借他攙扶的力站起來,反而伸手拉住他的臂肘,猛地往我的方向一拉,他毫無防備往前一個趔趄。

“站住。”

他想後退,我喝止他,就像他一直希望的,像主人向僕從發號施令那樣。

他真的站在原地不動,他對公主號令的言聽計從,讓我更加想要刺探他的底線。

“抱我回去。”

我軟下語氣,像以前同世子哥哥講話時一般微微帶著點撒嬌的口吻。

可他不為所動。

“本公主說,抱我回去。”

原本還帶有一絲期待的目光,甚至因他謙卑姿態下垂落著的眼皮,都到達不了他眼睛裡。

“是。”

不如答應時的為難,于歸抱起灼華時,卻沒有絲毫避諱。

若是尋常侍從遇見這樣的命令,必會用手上的披風將主子團團包裹,避免冒犯公主。

侍從們的顧及,于歸必然知道。

微風陣陣,灼華手臂上飄飄欲舞的薄紗並不願意安然覆蓋主人微微發燙的面板,光滑細膩、在燈火映照下透著粉紅血色的凝脂,暴露在同樣裸露的空氣之中。

晚風撩起燈籠上的黃穗,順著花花草草,一路追趕至兩人的衣角。

但追來的的不只有風,還有剛剛送完賓客姍姍來遲的憬王。

“把王妃給本王吧。”

憬王鮮少稱呼灼華為“王妃”,即使與下人們吩咐,也總習慣稱她為“公主”。

于歸站在原地,並沒有跟上憬王的步伐。

他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被眼前的景象帶入了不可自拔的想象之中:原來,剛剛他抱著她時,看起來是那麼像一對恩愛的少年夫妻。

“王妃?”喉嚨裡沙啞著冒出這兩個字,旋即他嘴角微揚,“夭夭。”

于歸不緊不慢回到灼華的寢殿時,寢殿中正亂作一團:灼華回來後開始發熱,侍女們正忙著一盆接著一盆往屋裡送涼水,還有侍者一路小跑去請府醫。

而憬王此時正坐在灼華床邊,像那日為灼華消腫一樣,親手為她一遍一遍換冰毛巾。

少年面無表情地在門外窺伺著,殘餘的冬意夜風、手忙腳亂從他身邊路過的下人,都未能打擾到他。

“父王……母后……”

從床榻上面頰燒得通紅的美人皺起的眉頭、顫搐的睫毛和夢中囈語不難看出,她不止被病痛和酒醉的惡魔裹挾著,亦被困束在一段可怕的夢魘之中。

“思淵……”

少年依舊巋然不動,微弱纏喘的聲音穿過混亂的寢殿,來到他跟前。

他依舊在等待。

“流月……流月……月兒……”

應該快了。

他從容著屏氣凝神,望空在了期待裡的雙眼一眨不眨。

“世子哥……哥……”

隱匿在黑暗中的少年,藏起一閃而過的犀利眸色,隨著匆匆而來的府醫混進了寢殿。除了與旁人慌亂急迫的神色不同,氣定神閒的他完美融入了這場亂局之中。

憬王自然將灼華的囈語聽得很清楚,與上一次灼華夢話時叫的人幾乎無異,只是這次少了一個叫“晏清”的名字。

“于歸……”

她在叫他了。

于歸臉上慌張的神色彷彿是一直長在臉上的,不等憬王看清他,他就邊小跑向她床邊、邊從袖子裡慌忙摸出了一塊手帕,塞在了灼華不願配合把脈、四處亂抓的手上。

就是上次元宵夜他從袖管裡摸出的那一條,他確信憬王看進心裡去的那一條。

“別怕,我會回來的……”

“我求你留下來……”

這兩句話很清晰地傳到了離床鋪最近的三人耳朵裡:府醫、憬王、于歸。

府醫專注完成著自己的職責,憬王不動聲色地將目光落在了于歸身上。

于歸自然知道,這兩句話,屬於手帕的原主人——江流月。

在憬王緩緩而至的目光到來以前,于歸就已將那張帶有站在門口時那副冷靜從容表情的臉埋進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