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和于歸之間還是有那麼多沒有說清楚的話,在異國他鄉,有從小一起的人陪在身邊總令人莫名安心。
他漸漸也沒有那種事事要分個尊卑有別的執拗,而我自我催眠,因為愧疚和虧欠把塞在嘴裡的棉布安置得妥妥當當。
不提那些事情,我們相處很是融洽。
完全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主僕那般,默契十足。
他陪我吟詩作畫,習武練劍,六王子不常來打擾,只偶爾差人送器物玩具以示關心。
五月初五是端午日,玄王設端午宴與前朝後宮共度佳節。
這是我成為六王妃後,第一次與六王子一起公開亮相。
說句不好聽的,若不是過節,我們夫妻二人不知什麼時候能聚上一聚。
六王子早早送來禮服,早幾個月我就聽說玄國的皇家晚宴,向來拘謹,看六王子這積極的模樣,看來我得嚴陣以待了。
不過,我想也不必緊張,因為六王子一句話也沒多交代我,應當也不是什麼難應付的差事。
我坐在鏡子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梳著高貴髮髻,戴著華貴冠釵,化著精緻妝容。
鏡中人,老實說,有些陌生。
恍惚間,我隱約看見在盈國時,我對鏡梳妝的場景。
遠不是這種雍容華貴的樣子。
此時的鏡中人,是玄國的王子妃。
也是盈國的第一公主,灼華公主。
我不需要那些一遍遍剜心的追憶過往,我只需要帶著盈國賦予我的驕矜就夠了。
離開鏡前那一瞬間,那個苦澀追憶過往的和親公主,一消而散。
我上馬車時,並未料想到六王子會與我同著粉衣。
衣服上粉白團花紋樣嬌豔可愛,他穿雖不怪異,可若與他武將身份相聯,總會有格格不入之感。
雖然心有微詞,可我很會收拾驚詫,坐在他身邊時,我已面色如常。
“本王果然沒選錯,王妃著粉色果真明豔動人。”
他竟然會夸人?
“殿下謬讚,灼華在盈國時也常著粉色。”
我將險些流露出的驚詫強塞回心裡,假裝不驚波瀾地回道。
“王妃看來對粉色衣衫青睞有加,不知可有緣故?”
他今日,怎麼話變多了?
“灼華出生時昃城桃花一夜盛放,於是先父給我起名‘灼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恍然,“原來如此。”
……
他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比較氣質卓然。
晚宴盛大熱鬧,王親國戚都悉數出席,他們雖談笑自若,也有王家拘束之色,每個路過我的人都有意無意打量我。
今日宮宴規模龐大,席間甚至有許多年輕女子,想是貴族千金們也受邀出席了。
以往在盈國,我還未見過如此多與我一般年紀的女孩子們。
盈王室宮宴,不常如此興師動眾,一是父王節儉,二是即使說君臣同樂,也難免拘束,佳節良辰,不如讓大臣們闔家團圓。
因此,官家貴女,我只認識流月一個。
這裡的女孩子們各個都端坐不語,只偶爾小聲細言。
雖端莊有餘,卻沒什麼生氣。
我很快停止觀察她們,因為一想到與流月有關的事,我根本繃不住眼淚。
我表面神色如常,心中卻在瘋狂轉移注意力。
六王子有一句沒一句陪我聊著天,也幫助轉移了我的部分注意力。
最終,在我的努力和他不經意的協助下,我也終於把那股如同火焰般來勢洶洶的思念,暫時撲滅在了心中。
說實話,他不適合聊天,我還是喜歡他之前那種拒人千里的樣子。
很有魅力。
于歸就立於我身側,默默給我添茶。
宴會開始後,氣氛也未有鬆懈,往來觥籌,全是禮節,與我盈國王宮節宴君臣同樂之景,大不相同。
突然,對面席間傳來一陣洪亮的聲音:“六王子近日大婚,聽聞娶的是盈朝第一公主,想必這第一公主之稱必是來有緣故的吧。”
我聽見公主一詞立刻警覺,但神色如常,莞爾回道:“大人說笑了,沒什麼緣故的,灼華第一公主之名號,不過是承蒙父王和王弟的厚愛罷了。”
“聽聞盈朝只有一位公主,這第一公主怕不是徒有其名吧。”
說話的大鬍子就坐在對面,說罷,還附兩聲大笑。
“我看灼華公主確實明豔動人,怕也只是如這第一公主之名一樣吧。”
一樣徒有其表。
我聽懂了。
六王子神色如常,不過以他睿智聲名,必也聽懂了。
我沒打算等他下場與臣子對掐,便從容開口:“灼華多謝大人誇獎,只是第一公主是我盈國帝君親封,大人妄加猜測終究有不敬嫌疑。”
“六王妃誤會,老臣不過玩笑,何必當真呢?”
說是玩笑,語氣卻盡是挑釁。
我未見怒容,緩緩回之:“灼華猜想,一定是灼華初到玄國,諸位對灼華不夠了解,所以有所誤解,這倒是灼華的不是了。”
這些老頭存心想羞辱我,往我頭上扣草包花瓶的帽子。
我也就順著他們的話頭往坑裡跳,心裡其實已經開始溫習琴棋書畫,存心引導那些老頭讓我露一手才藝。
“欸,劉大人和吳大人只這麼說說,公主何必當真呢。”一位留著大鬍子的大人開口了,“不過,本王猜想,定是今日宮中舞樂不如往常,諸位沒有盡興,所以想請公主一展舞姿罷了。”
果然這群老狐狸沒憋好心思。
琴棋書畫,那麼多可以展示的東西,偏偏選了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技藝。
竟將我堂堂公主與舞姬相比,讓我當眾獻舞,真乃奇恥大辱。
六王子放下手中酒杯,看起來準備起身為我解圍。
我卻按下了他預備站起而撐著坐席的手。
我心中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成形。
今天這個風頭,本公主出定了!
他手中停滯,表面卻舉措如常。
“原來是這層意思,灼華愚鈍,竟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多謝大人指點。”
我不緊不慢地提裙起身,用我一貫緩速端莊的姿態走向大殿中央,我能感受到大殿之中,眾人一瞬的詫異與屏氣。
一是他們未曾預料我金枝玉葉,居然能答應如此羞辱,二是我突然端起的恭敬姿態,一看就是要跟陛下說話。
他們怕玄王,怕君上。
而我面對玄王陛下,卻更像面對一位叔伯的心情。
“陛下,灼華今日不敢擅自於外臣前獻舞,此舉恐會傷及王室顏面。但灼華自幼習武,如果陛下應允,灼華願武劍於聖前,與陛下助興。”
我是公主,又是王子妃,豈能與臣子爭辯?
玄王陛下曰:“允。”
“不知何處有劍?”我問。
玄王陛下示意左右,身旁的侍者承上了一方寶劍。
“公主用朕的佩劍吧。”
我知宮宴上臣子不許佩劍,可玄王陛下的存心刁難也昭然若揭,天子寶劍,裝點華麗,比起尋常刀劍,沉重不少。
不過,我並不擔心。
天子寶劍,我也曾耍玩過。
人們存心想看我笑話,我連請命換裝的心情都沒有。
只褪去頭上沉重的冠冕和身上拖尾的外袍,交到于歸手中。
于歸眼中自無半分擔憂神色,只細細將我半頭散落的青絲撩至身後。
毫不怯場的公主,周到不亂的侍從,光是我與于歸的這些從容舉動,我就已能感受到震驚的目光投遞過來。
我卻更加興奮:瞅他們這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有見過這樣毫不怯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公主嗎?
欸,今天你們走運,帶你們見見世面。
我返回大殿中央,提起長劍,這時候玄王陛下發話了:“朕的六王子的蕭吹得極好,不如與公主伴奏。”
與我伴奏?
六王子?
他會嗎?
六王子立刻起身:“父王說得是,是兒臣考慮不周了。”
他持蕭走來,停立與我身側。
我提劍起勢,似回到青鸞桃源,輾轉劍舞間,身上燻得桃花花香飄到我鼻尖,好像桃花隨劍起舞。
劍走如虹,颯爽英姿間,穿插著猶如遠山飄來的悠悠簫聲。
這人確定是武將嗎?簫居然吹這麼好。
我不覺沉浸其中,隨著簫聲旋律跌宕,我的劍勢也愈發迅捷,神情愈加晴朗堅定。
利刃劃破長空,我最後一次將長劍平圓繞過頭頂,回劍柄於胸前,同時,簫聲畢。
周圍鴉雀無聲。
直到玄王陛下鼓掌,眾人才緩緩回神鼓掌。
“不愧是盈朝第一公主,果然名副其實,當真巾幗不讓鬚眉啊。灼華公主英姿颯爽,就算與朕諸位王子相較,也毫不遜色,朕真是得了位好兒媳。”
“多謝陛下,灼華的父王見灼華自幼果敢,便施恩讓灼華與眾弟習武,練就一身武藝,能博陛下一笑,也是灼華之幸了。”
我收起了謬讚那一套說辭,坦坦蕩蕩接受著誇讚。
說完將寶劍奉上歸還。
“灼華公主嫁與我朝,實為玄國之幸啊,這劍便贈與公主了。”
陛下伸手接過寶劍,又將寶劍遞到我面前。
我有些受寵若驚,這劍是能隨便送人的嗎?
直到六王子先我一步接過寶劍,我遲鈍得像烏龜一般的大腦才反應過來,玄王不是存心誇讚賞賜我,而是在當眾褒獎六王子。
“你二人成婚也有些日子了,六王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室了,今日端午佳節,又得見公主英姿,趁著這個好時候,就封六王子為親王,賜個憬字做封號吧,與你二人甚配。”
“謝父王。”
我倆站起身後,眾人從座位側立,跪拜祝賀:“恭喜憬王殿下,恭喜王妃殿下。”
我與憬王殿下第一次以夫妻之名亮相,孤傲驕矜的第一公主與拒人千里的戰將王爺,成了人們口中的天作之合。
回去路上,憬王顯得饒有興趣,誇我劍舞得好,我恭敬以回覆,不在話下。
那時,我以為他對我態度的轉變,是我在天下人前,並未讓他丟臉。
自從大婚那晚,我喝下那杯安眠酒開始,我想我們就已預設楚河漢界的約定。
我承認,我覺得他很有意思,我也對他的陰晴不定充滿好奇。
可新婚之夜,那杯滿盛忌憚的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他是敵國王子,是玄國的嫡長子,是有政治野心的人臣,不是我能輕易相信之人。
我想我們擁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忌憚我鄰國公主身份,我忌憚他心機城府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