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去玄國時一樣,回到昃城依舊走了小一個月。

再歸來,不覺陌生,卻覺如夢似幻,像夢中之景兌成現實一樣奇妙。

踏上從東正門中綿延出來的紅毯,我有些彷徨,按照禮節,此門只有帝后可出入,我從這走,像什麼話。

迎我歸國的儀式盛大,禮節繁複,環環相扣。

“公主殿下,沒弄錯,陛下親口所言,要您從東正門過。”

雖然持節使一遍一遍告知我這是思淵的意思。

我不是不信。

這紅毯從何處綿延而來,人人可見,我自然不是怕有心人說我逾矩,而是,這根本就是逾矩的行為。

思淵有心給我這份殊榮,可是,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我不過是一個舉足無重的和親公主。

更何況如今盈國已漸加茁壯,我雖對現如今盈國朝堂局勢一無所知,但這些年功臣大將當是新增不少。

功臣大將,應該不僅對陛下對我的偏愛不屑一顧,而更,我作為已經出嫁了的公主,夫君尚在我卻固執歸來,這一點更加使他們對我的偏見雪上加霜。

我自陷兩難,若從東正門過,或許會招來群臣刁難,我之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若不從東正門過,我便是違背聖旨,此罪可大可小,全看眾臣如何扣帽子了。

“公主殿下,陛下旨意,請您不必顧慮過多,速速從東正門入宮。”一位內侍自側門優雅謙恭地走到我面前,向我傳達思淵的旨意。

他身著的服飾於我而言並不陌生,是陛下身邊的內侍才能有的裝束。

我一挑眉,心想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拖拖拉拉像什麼樣子。

提起裙襬,大邁右腳,從東正門進了盈王宮。

後來我才知道,我可如此大步流星從東正門入宮,全是思淵鋪墊好的。

我自然不懷疑自己的“功績”,沒有我遠嫁和親,盈國絕不會能在兵亂之後,贏得充分喘息的時間去重建。

這些朝堂之臣看不起我、對我不屑一顧,可以,沒問題,他們對於公主這種王室邊緣人一向如此。

可是我自己絕不能懷疑自己是否能擔得起這份殊榮。

灼華,你是父王的女兒,你是王國功臣。

你經歷一身風霜,不是為了畏手畏腳,事事求穩的。

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是你的主場。

權力曾經使你多絕望,此刻你就該要有多“囂張”。

帶著這些勇氣,在接下來長達兩個時辰的典禮中,我帶著“功成歸來”的王者氣場,對繁瑣的禮節信手拈來,對時不時投向我的試探眼神不屑一顧。

禮節雖然繁瑣,投向我的目光也多為不友好的輕蔑,可我卻十分享受這過程。

沒有一絲絲偽裝,我的從容是我由心而發,我的舉措如常與面前群臣的偷偷窺伺相較,更加顯示出我們的尊卑高下。

我只需記住,在盈國,至高無上的巔峰權力,始終站在我這邊。

再次坐在流月與思淵中間,我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嬉戲打鬧、無話不談了。

可事實證明,這世界上有恆久不變的親情,真的會有人在原地等我。

在我與思淵闊別七年,與流月兩年前短暫相聚又再次分別以後,他們倆用行動證明,他們真的沒怎麼變。

首先是流月,不同於上一次見面時的英勇無畏,她一回到青鸞殿就拽著我手臂哭。

我一時也是手忙腳亂了,像個無頭蒼蠅圍著她轉。

正忙亂中,我一回頭看見站在那手足無措的思淵。

他的不知所措,在我看向他的那一秒中,毫不猶豫地將那認作為心虛。

入盈國境內以後,我沒少聽見關於盈王和王后不和的傳言,這傳言自然是來自於盈王與王后成婚許多年至今無所出的臆測之言,可當時手忙腳亂的我,直接就將此認作流月如此痛哭的緣由。

“思淵,你跪下!”

我像小時候教訓思淵時那樣,厲聲喝道。

思淵愣了兩秒,在我的眼神威脅下,他撲通一下原地跪下。

“你流月姐姐嫁給你已經算是極大的委屈了,你居然還敢苛待她!”

思淵一下就知道了,看來姐姐一路上沒少聽見關於“帝后不和”的流言蜚語,知姐莫若弟,何況思淵從小跟灼華一道長大,更是知道此時說什麼在灼華眼裡都是狡辯,於是乖乖認錯。

思淵看著兩位姐姐的樣子,很難想象,就在半晌之前,這兩個如今哭哭啼啼、六神無主的女人曾經端莊持重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威嚴無限,讓一屋子平時唇槍舌劍的老狐狸都俯首稱臣。

最後當大家都冷靜下來以後,自然思淵是無辜的,流月痛哭流涕只是因為太過思念我,加上上回她不遠萬里帶著五十萬大軍來救我,原本信心滿滿定能將我帶回,結果只是自己回來的委屈之淚,也一併擦在了我的衣服上。

別說怪罪了,思淵從地上爬起來以後,一臉的如釋重負,那表情就像在說:我真的是無辜的。

他們倆對我的縱容,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怕我嫌吵,思淵下旨免了臣子家眷拜訪;怕我住不慣,流月直接把我以前住的寢殿又收拾出來讓我住……

這些自然都算不得什麼大事,一國之君和中宮王后做到這些並不算什麼難事。

可是,他們對我的縱容還遠不止優待而已。

我懷孕了。

準確的說是我又懷孕了。

起初我只以為是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所以月事不準。

後來我開始孕吐,流月身邊有一位叫祈安的宮人,是流月在軍營時就跟著流月的部下,精通醫術。

這脈不把不知道,一把嚇一跳。

我天,懷了。

黎初的。

我知道後愁眉苦臉的,流月卻好像興奮得緊,急忙叫人去請思淵。

她摸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興高采烈地說:“我就要當舅母了!”

“那是我用的早膳……”

我扶額無語。

思淵來了,也是一陣歡喜,這兩人說的話都如出一轍:“我就要當舅舅了!”

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融入他們的氛圍,一跳三尺高,說一句“我就要當娘了”?

真的是,這兩個人到底有沒有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不說這孩子生下來以後的歸屬那麼遙遠的事,要是讓前朝那幫大臣知道我懷孕了,他們估計得把我打包原樣送回去。

在他倆的歡聲笑語中,不知道的人估計會以為這孩子是他倆的。

不過最後的結果區別也不大,在他們倆終於從喜當舅舅舅母的興奮中冷靜下來,意識到若讓前朝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怕是我和這個孩子都會被送回玄國。

不說“婦嫁從夫”這種在別人眼中理所應當的道理,而且再怎麼樣,我肚子裡的這個,若是個男孩子,就是玄朝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啊。

長公主誕下玄國的嫡長子,在那幫唯利是圖的大臣眼裡,簡直就是拿捏玄國的一大利器。

那怎麼辦?

我一個咬牙,最先提出,要不藥了?

第一次懷孕時,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孩子沒了,我只感受到尊嚴被踐踏的憤怒,而從未,為我的孩子的死亡而過分傷心。

可如今,我想留下這個孩子,偏偏,我還是不能做主。

“荒唐!”

他倆倒是如出一轍的反應。

我鬆了一口氣,想著或許他們真的有辦法。

最後,思淵提出了一個能足驚掉全國人民下巴的主意。

“孩子生下來管姐姐叫姑姑,管我叫爹不就行了?”

好傢伙!

這種混淆王室血脈的話是該從一國之主口中說出來的嗎?

“好辦法,一舉兩得!”流月附和。

好在哪?兩得什麼?

“陛下!娘娘!”我忍無可忍,大聲吼叫,想教他們想起自己的身份。

這可不是有錢人家過繼外甥一樣量級的事情,這可是關係到王位繼承的大事。

“若是個女孩,你們多個女兒自然不要緊,若是男孩,可如何是好?”

我現在恨不得用榔頭敲他倆的頭。

“若是男孩,就多個兒子啊?”思淵看我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啊啊!這孩子若是個男孩,成了你們的兒子,就是嫡長子啊!”

快醒醒,你們倆認清一下現實啊!

雙雙沉默。

我深吐一口氣,好在,說明白了,趕緊另想他法吧。

思淵沒留太久,就去勤政殿見大臣了,只留下流月陪我。

“其實,這孩子也算是盈王族血脈,雖然有一半劣等基因,可是怎麼說也是有夭夭你這優等血脈加持的呀。”

好嘛,我話白說了,也是,在流月心裡,沒有誰的孩子比我的孩子更有資格繼承王位了。

流月從小就很崇拜我的政治頭腦,她少年時不只一次感嘆惋惜我怎麼偏偏是個女孩......

嘖......

別慌,他們夫妻倆有一個拎得清就成了,在這件事上,思淵肯定比流月冷靜得多。

吧......

不是,並沒有。

晚膳時,思淵趁著流月幫我做梅子糕不在的工夫,像個小偷一樣跑到我跟前。

我一開始還沒意識到他是在躲著流月說話,只以為他急急忙忙必定是帶來了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個鬼!

“姐姐,我思來想去,這孩子雖然有玄王室血脈,可畢竟也是從姐姐肚子裡出來,也是我盈王室正統血脈,嫡長子,也沒什麼當不得的。”

他看我漸漸皺起眉頭,以為我是和他一樣擔心流月不同意,立馬又說:“姐姐,別擔心,我去跟王后說,必勸服她接受這個孩子!”

看他這信誓旦旦的樣子,我更加失語了。

這回,我的眉頭簡直要皺到鼻樑骨上了。

“你不用勸她了,”正此時,流月端著糕點進來了,我朝她一抬下巴,“你們夫妻倆倒是齊心,不如你們倆一起勸勸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