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既成,我便變得更加閒淡悠然。
每日就是寫字、澆花、練劍、發呆……釣黎初、探魏娘……
我總有意無意地凝視他們倆,然後假裝不經意地淺淡一笑。
看他們總是愕然無措的樣子,我心底被欺騙和算計的痛就會減淡幾分,原來敵明我暗是這樣遊刃有餘的快感。
我就這樣,靜候黎安的訊息。
他說如果一切就緒,就會在傍晚時請陛下前去,要我留心著別錯過。
老實說,我一點都不著急,黎安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做事總給人無以復加的安全感,好像只要他在,就不會有叫做“意外”的特殊情況發生的餘地。
唉。
怎麼回事。
我經此劫難,不是萬念俱灰以後,應該涅槃重生,無所顧忌了嗎?
怎麼還是黎安在牽著我走?
想想他這個人,除了擰巴腹黑了一點,倒好像也沒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按照于歸信中所講,他早在發飆前好久就知道于歸的身份了,他不也什麼也沒說,半分責難也沒有嗎?
只是後來,王后,拼命給他扣綠帽,才讓他急了、惱了。
況且我原諒他以後,他好像始終都對我心懷愧疚……
他本就該愧疚!
我懷孕時年紀尚小,還不知母親的意義,當時只因為于歸的尊嚴被踐踏而惱怒,現在想來,曾經我與他之間,也曾孕育過生命,而他,因為一時衝昏頭腦的憤怒,曾親手殺死了他的孩子……
還想這些做什麼?
不是都要走了嗎?
他不是都說了嗎:成大事者,不入愛河。
是我發痴了。
胡思亂想,精神分裂。
我每天快傍晚時都要往湧泉宮跑,在黎初眼裡,估計是以為我失了親人,所以更加依賴他,倒是樂在其中。
終於有一天,在我準備動身去湧泉宮時,高公公來告訴我,黎初晚上約了大臣商討國事,讓我不要白跑一趟。
很貼心的,他還給我準備了一盤桃花酥,以表歉意。
“陛下這些天當真是國事煩憂呀,都快住在勤政殿了。”
我假裝不經意地一說。
高公公並沒有說什麼,只尷尬地笑笑。
他不在勤政殿。
高公公不敢騙我,也不敢叫黎初露餡。
我將他的為難看在心裡,朝他溫和地笑笑:“快去服侍陛下吧,本宮知道了,轉告陛下不用擔心我,本宮乖乖呆在寢殿繡繡花就是了。”
“蘭猗,我今日有些想吃酒釀圓子,小廚房好像沒有糯米粉了,你幫我去要些吧。”
高公公剛走,我就想把魏娘支開。
現在,我只要去勤政殿一看,如果黎初不在那,就說明他又對我說謊,那八九不離十就是又去見黎安了。
果然,他並不在。
灼華原本平靜無瀾的雙眸,忽然一亮。
是時候了。
另一邊,黎初正不耐煩地盯著黎安,看他究竟有什麼天大的事這麼火急火燎地找他。
黎安派人傳話,說是有關於灼華的事要告訴黎初。
“果然,還是隻有她的事對陛下如此好使,一提便來。”
“別廢話,快說。”
黎安露出了一個巨欠的表情。
“沒什麼事,就是好奇,口口聲聲說會對她不利的玄王陛下,聽到有關於她很重要的事情,會不會飛奔前來。”
黎初咬緊了牙,行,黎安,你可真行。
“我酉時三刻派人傳的話,現在不過戌時一刻,陛下,您挺著急啊。”
加上這句話,更欠了。
被黎安耍了一通,心中雖然不爽,但也懶得跟他廢話,黎初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回到湧泉宮,一抹紫色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剛氣憤歸來的黎初眼前。
黎初平日裡表面上溫文爾雅,最喜歡背後戳人脊樑骨,不論前朝如何爭論不休,他總有一種運籌帷幄的氣質。
灼華看他憤怒的神情,更加確定,他是剛從黎安那回來。
黎初看到灼華,狠狠一怔。
她這衣服……
這不是當年黎安出征,她騎馬追逐時所穿的那套禮服嗎?
這衣服在她身上,猶如天山神女周圍繚繞的祥雲,見者不忘,他又怎會認錯。
只是這套衣服的小衣,不是被扯了做血書嗎,記得他曾特地吩咐了魏娘藏好,怎麼如今又穿在了灼華身上?
灼華看到他詫異中帶著驚訝的神情,心領神會,血書事件是他整的無疑了。
如今作為佈局者,灼華頗有些冷眼看戲的捉摸不透的感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感覺原來如此暢快嗎?
黎初反應過來時,迅速調整,掩飾慌亂。
“陛下怎麼看起來如此氣憤,那些大臣又在陛下跟前吵得不可開交了?”
眼看他尷尬地開不了場,灼華就發了發善心,用陰晴不可分辨的口吻打破了沉默。
黎初聞言,也不顧灼華到底說的什麼,不假思索地搭話:“是啊,這群大臣,每天就為了些雞毛蒜皮之事吵個沒完。”
擺在平時,她叫他“陛下”,就算是知道她在玩笑,他也會佯裝受傷失落的模樣,而每當他慌亂時,總照顧不到這些細節。
灼華自然是故意試探,而他果然如她所料,反於常態。
也沒準備再拽彎抹角,灼華整理了一下衣裙,從椅子上悠閒站起,臉上帶著不明意味的笑容。
暴風雨前海面蔚藍平靜的假象罷了。
“是啊,憬王殿下老謀深算,說起話來,自然是惹人不快了。”
我將聲音足足提高了三度,臉上微笑依舊,只是眼中全然無一絲笑意。
語氣未有一絲陰陽怪氣,或者跌宕起伏。
事實證明,用最無有風浪的語氣說著最驚心動魄的話,對敵方沉默效果會加倍,像疊了buff一般傷害拉滿。
他好不容易掩飾住的慌亂,從他驟然皺起的眉頭洩露無疑,他原本逐漸建立起的氣場倏然後退了,他在心虛。
“怎麼,陛下還要繼續把灼華矇在鼓裡嗎?”
“夭夭,你聽我說,我確實不該瞞著你去見他,可他大放厥詞,又曾傷害你,我不願你再想起傷心往事,才不讓你知曉的。”
對於我如此不明意味的話,他還在謹慎試探,盼我只是因為他揹著我去找黎安而生氣。
可是,我身著這件衣服,已是我能給他的最明顯的暗示了。
現在已快戌時六刻了,我身著華服,還偏偏是這一件,我想他如此心思細膩,怎會嗅不出天色將變的味道。
這一點他倒是跟黎安有點親兄弟遺傳的感覺了,不管局勢如何,他們都必要死撐到最後一刻。
“這身衣服好看嗎?”我問。
他強扯出微笑點點頭,裝的一副不認識這衣服的模樣:“好看,夭夭穿什麼美麗非凡。”
僵硬的誇獎,我真想知道他現在腦子裡現在該是怎樣一幅生動的暴風思考。
“傷害我的真的是他嗎?不會另有其人嗎?”
我猝不及防回到他上一句話。
我此刻眼神鋒銳,雖然平靜如水,卻步步緊逼。
可怕的沉默又在我們之間蔓延,我猜想他肯定知道我參破了他的陰謀偽裝,卻又不確定我究竟知道多少,所以不敢輕易開口。
“你母后所作所為你全都知道,對吧?”
我瞧著他這副瞻前顧後的樣子,也懶得再跟他打馬虎眼,直接開門見山地問他。
他看起來已經調整好了狀態,接受了也許我已然知道全部真相的可能性,可我與他朝夕相處,他漸漸紅起的耳朵也早已出賣了他自知勝算不大的悲觀。
他不再說話,只是一雙寫滿害怕失去的眼眸深情地望著我。
這樣的神情,我再熟悉不過,無數次的曾經,我都淪陷在他溫柔似水只容我一人翱遊的眼神中,就這樣,一直被他矇蔽。
我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眸。
剛剛的咄咄逼人,化作了深深的失望,這一刻,他的沉默,就全然印證了,于歸信中對他的控訴之言至少沒有冤枉了他。
直到此時,我才全然死心。
他向來最在意我的想法,如果我誤解他,即使他如今已是威嚴無限的九五至尊,他也會為自己辯解到臉紅脖子粗的地步。
可是好死不死,他居然沉默了。
“你母后對黎安,對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曉,是吧。”
我再次重複了我的提問,只是這次已然是肯定句。
他好像下定決心撕破臉,豁出去一把,我辨認出了他的強裝鎮定,相信他已經竭盡全力用著最冷情的聲音反問我:“所以你就是為了他要站在我的對立面嗎?”他竭力強撐,可是我還是聽見了他顫抖的音調。
對立面?
是我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嗎?
難道不是他站在了情義道德的對立面了嗎?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他從小是那麼受盡寵愛,而他的胞兄則是那樣不受待見,明明黎安也是王子,卻好像寄人籬下一般的卑微忍讓。
如若是我,即使被眾星捧月的是我,我也會為黎安怨懟命運不公,即使我沒有勇氣為他據理力爭,但至少,我不會助紂為虐落井下石。
而黎初,完完全全站在了我世界觀的對立面,他習慣了來自所有人的寵愛,並將這些視作理所應當,而更有甚者,他明知他母后對兄長的所作所為,居然不覺有過,反而默許接受。
更有甚者,他居然繼承了他母親的狡詐狠毒,竟以愛之名做盡了喪盡天良之事。
我知憬王不是他真正的胞兄,可是,這怎能作為他對憬王悲慘遭遇視若無睹的理由,這麼多年的相處,難道他不會有一絲歉疚嗎?
他面對我時,真的能做到坦坦蕩蕩,揣著明白,將所有的罪責全部推到為他們利用的黎安身上嗎?
這些我想想就會覺得良心受到譴責的事,他卻理所應當地做了這麼多年。
歉疚?懊悔?
在他層層偽裝裡,這些東西大概早就被他拋擲九霄雲外。
我再抬頭望著他時,我知道我眼神中一定裝滿了失望,我不是故作姿態,我眼中的失望比至心中的失望遠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