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雪下得極大,一層層白雪覆蓋了金碧輝煌的殿。

一日早朝時,有臣子在朝堂上觸了柱,說妲己霸佔聖寵,毫無氣量,枉居後位,且至今未誕下皇嗣,實乃無能。

妲己在殿中插瓶,一株梅花在手中修修剪剪。

碧珠來報的時候,握著的銀剪懸在梅枝開得最盛的旁枝上,遲遲未落。

妲己久未受孕,蘇家急得不行,珍藥名方都尋了來,流水似的往長樂宮中送,卻仍是無用。起初妲己也以為是自己身子的原因,後來便想明白了,她若是貴妃,便不大可能會有孩子了。因為她只能是一個貴妃。

她垂眸,長睫遮了眼睛,問碧珠。

“陛下如何做的?”

碧珠看著妲己,輕聲回道。

“大臣說為皇上選妃,皇上……皇上允了……”

寂靜的殿中咔嚓一聲響,有紅梅墜地,鮮紅的花瓣散落一地。

許久,忽聞一聲嘆,妲己輕喃。

“這樣啊……”

往往有些東西得到總是要費心思量,小心翼翼累積,可饒是如此艱難,失去卻只在朝夕之間。大抵,老天也是見不得人好的。

自那以後,寧採臣便不怎麼來長樂宮了。妲己也派人去請過幾次,只是他總是推諉,便是來了也時時看著她眉頭深蹙,極厭惡的模樣。於是春生便漸漸地不去請了。

到了後來,除了初一十五,寧採臣絕不踏足長樂宮。

闔宮上下都知道,昔日隆寵的貴妃一夕失寵。如今聖上跟前的紅人,是天下第一美人,右相府上德才雙馨的嫡女,甫一入宮便被封妃的珍妃。

這封號也給得好。妲己臥在軟榻中看一本話摺子,見裡面珍愛一詞,咂摸了半晌,眼眶漸漸便溼了。

珍妃每日來請安,妲己曾偷偷打量那個妙人,遠遠觀之,一顰一笑,自弗不如。於是她雖時時笑著,做著端莊雍容的貴妃,可心中卻不得安寧。

珍之愛之,多好的封號。

自打珍妃入了宮,一月中舒越大半是在珍妃的朝雲宮裡的,除去初一十五,剩下的日子,便去其它妃嬪那裡,也算是雨露均霑。

他對諸位嬪妃皆是春風化雨般和煦,唯獨不給妲己好臉色,往往是看見妲己便皺眉,甚至一旦有妲己在的場合,他也是能避則避。這番作態,像是恨極,又像是怕極。

但都不是喜愛。宮人們慣會看眼色,加之一些宮妃對妲己存有怨懟,如今得了舒越一兩分恩寵,便時常縱使宮人輕慢長樂宮。

妲己無心計較,只窩在長樂宮中看書,極少出門。

得到老夫人仙去的訊息是在夜半。蘇家已將妲己捨棄了,是以連遞個訊息也不盡心,早間的事,晚間才傳到長樂宮。

碧珠慟哭不已。妲己看著殿外沉沉的夜色,徑自取了火摺子將燈燭點亮。

“你去請一請陛下,問他是否願意過來一趟。他若不願意……”

妲己赤足站在地上,寒意往上蔓延,她呵出一口涼氣,燭火搖曳。

“他若不願意,那便罷了。”

她尚且不能死心。

燈火嗶剝著灑落一地,拂曉時殿門被推開,有風從門縫擠進來,將一地燈花吹散。

妲己回首,怔愣片刻,後又恍惚笑了笑,眸中的光一點點黯了下去,像是柴火終於燒盡,只留一地白灰。

“娘娘,珍妃……有孕了。”

處理完老夫人的後事,妲己第一次拿出了貴妃的派頭,在徵得太后同意後,便又為舒越挑了幾位世家女入宮。

只是寧採臣卻並不怎麼歡喜,同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半年來難得一次進長樂宮,卻只待了不到半柱香,摔了好些東西,才又怒衝衝離開。

妲己立在一旁,屈膝含笑行禮,來時恭迎去時恭送,儀態十分規整。

待寧採臣離去後,她蹲下身將珠子一粒一粒拾起,捧在手中,看著珠子中裝著的許多個小小的自己,眉眼間皆是漠然疏離。她心中不得安寧,她也見不得他們恩愛。

四月間,春將盡,夏將至,朝雲宮卻傳來珍妃小產的訊息。

天尚還濛濛透著死灰,有纖細的雨絲隨風灑進鳳輦中,妲己眉眼俱潮。

待到了朝雲宮,便聽得裡殿傳來珍妃痛苦的呻吟,而寧採臣則蹙眉坐於外殿主位,殿中眾人跪了一地。

妲己枉顧他眼中的厭惡,上前行了一禮,正要開口問一下情況,斜地裡突然一道人影奔出,跪倒在舒越面前,雙手舉著一樣物什,聲淚俱下。

“皇上!貴妃包藏禍心,將麝香藏於東珠中,謀害皇嗣。奴婢手中此物可為物證,貴妃身邊碧珠可為人證,望皇上明察!”

此番變故驚得殿中眾人大氣不敢出。妲己瞅見那宮人雙手呈著的珠釧,微一恍神,輕輕笑了起來,原來還有這一出等著她呢。

碧珠早便伏跪於地,嚶嚶哭起來。

殿中極靜,連內殿珍妃的呻吟聲都小了下來。妲己知道,她們都在等著她被拉下來,她這個貴妃,外無助力,內無帝寵,何俱矣?

她抬頭看著上首的寧採臣,左側未閉合的窗柩盈盈送來潮溼的風,輕輕吹起了他束髮的冠帶,他眼中是深深的厭惡。

妲己想,之前她為他束髮時總會弄疼他,可不知如今珍妃又如何手巧,會不會也扯壞他一兩絲黑髮,惹來他一聲輕罵?

貴妃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貴妃,雍容端莊,臉上是虛情假意的笑。她跪於地,慢慢開口。

“臣妾知罪。”妲己說完跪下連續叩頭。

“你還知道啊!”寧採臣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