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葉枯黃,我已經走不動了,我在一片樹林裡,發現了一個能容身的小山洞。

冬天太冷了,走在外面,我的手腳被凍的全是紅瘡。

今年,我想在冬天來臨之前,找一個可以保暖的地方,那個山洞就是最佳的選擇。

每天除了填飽肚子,我開始去附近的村落撿別人扔掉的爛褥子,把樹林裡好看的完整的葉子帶回去,路上遇到的鞋子,舊衣服,我都會拿回去,我在洞裡鋪滿了葉子,又堆滿了爛布舊褥子,每晚睡覺的時候,我都把自己埋在褥子最下面。

佈置好的第一晚,是我這兩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

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裡是和師母一起度過的每一個日夜,經常夢到的,是我躺在師母懷裡睡覺,師母在耳邊跟我輕聲說話。

冬天要來了,白天的太陽還能稍微讓人暖和一點,一到晚上,刺骨的冷風,吹得洞門口呼呼響,我用林子裡的長樹枝和乾枯的落葉擋了擋,就鑽進洞裡的落葉堆和破褥子裡睡著了。

手腳的凍瘡,總是半夜把我疼醒,有時候一度覺得,我應該撐不下去了吧。

一個黃昏,我剛從河裡叉到了魚,看著下降的河水,和彷彿要結冰的河面,心裡無限惆悵,這個冬天我又該怎麼過呢。

一手拿著插了魚的竹竿,一手準備把挽起來的褲腳放下去,就在這時,一陣馬鳴聲和噠噠聲停在了我的不遠處,我抬頭,錯愕的看向馬主人。

那是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眼睛清冷卻很有神,面容似乎還沒有褪去少年的稚嫩,但是已經很好看了,突然腦海裡出來幾個字:丰神俊朗。

我只在說書先生講述的故事中聽過這幾個字。

師母曾說,那應該是形容男子長得好看吧,因為她從後面的故事內容中聽出,講的就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此時此刻我好像才理解了這幾個字為什麼會被用來形容人好看。

他騎在馬上,牽著韁繩的手修長雪白又有力度,腰間掛著一塊緋色玉佩,後背揹著箭囊,第一眼,我就呆呆的盯著他,遲遲沒有反應。

他薄唇輕啟,聲音像清泉一樣好聽:“小娃兒,怎麼一個人在此,是走失了嗎?”

聽到他的聲音,我才下意識想跑,我的心裡是這麼想的,腿也是這麼做的。

這些年,我被賣,被人牙子帶走,走了數不清的陌生地方,沒有一個是可以安頓的家,好不容易遇到了師母,又失去了,我不想再接觸到外人,不想再離開自己好不容易待熟悉的地方,我就像無根的落葉,飄在這裡,飄在那裡,彷彿就這樣一直飄著,總有一天,會腐爛會消失。

我用盡了全力,向自己的小山洞跑去,我一定得藏起來,再也不能讓人把我帶走,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但是我能感覺到那道清冷又溫柔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我,回到山洞的那一刻,我緊繃的神經才放鬆下來。

魚沒了,今天也沒吃東西,好餓啊!

我揉著肚子,靜靜的睡著了。

第二日醒來,我趁著太陽出來,才爬出小山洞,卻在沒幾步路的地方,看到一隻中了箭的山雞,我扭頭看看周圍,心想:是獵戶打到的吧,怎麼沒過來撿呢?

但是肚子在咕嚕嚕地響,我沒忍住,趕緊撿起山雞跑到了河岸邊,那裡沒有太多落葉,適合點火。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有時候能叉到大魚,有時候會在樹下發現掉落的果子,去城中舞劍的時候,賺得也會多一點。

最近能比之前容易吃到東西了,好幾天沒餓過肚子了。

我原以為,遇到他只是一次偶然,沒想到半個月後的一個午後,我又遇見了他。

彼時,我剛吃完了烤魚和集市上換到的饅頭,趁著午後,陽光還算溫暖,我便躺在一棵樹後扒拉了枯葉遮住自己,想在這無人之地稍微歇息。

睏意襲來,我便打了盹,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從樹後面的方向,由遠及近的傳來一陣馬匹奔騰的聲音,還不止一匹馬,而是一群。

我趕緊翻起身,準備找地方躲好,剛從樹邊露出個腦袋,突然一隻箭擦著我的耳朵飛過,我嚇得一動不敢動,順著箭的方向,我看到離我幾步之遙,倒在了地上的野兔,雪白的身體在地上痛苦的蠕動。

緊接著馬蹄聲已經來到我身邊,我又順著聲音看去,只有一匹馬,同時一張肆意張揚的笑臉映入眼簾。

他過來得極快,馬匹剛剛停下,他便翻身下馬,快步向兔子的方向走來,看到我從樹後伸出的腦袋嚇了一跳,他愣了一下,然後向我走近一點,四目相對。

此人面若桃花,長著一雙狐狸眼,魅惑人心,鼻樑高挺,看起來是十三四歲的少年,看到我後,收起之前飛揚的大笑,只是淺淺的勾著唇角,一臉好奇地打量著我。

他穿著一身紅黑色的衣服,在陽光的照耀下,衣邊搖曳,甚是好看,腰帶很寬,顯得他腰身挺拔。

我雖沒見過這是什麼布料,卻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和那日的白衣男子一樣。

我想跑,又怕他手中的箭,心底琢磨著他應該不會為難我,畢竟我也沒動他的獵物,卻沒想到他卻又靠近了幾步,我下意識向後縮了縮,他的唇角突然勾起一絲玩味的笑:“你是個女娃兒?”

我心頭一顫,別說現在當了兩年的小乞丐,還能否從外面看出我是男是女,就是和師母在一起的那幾年,要不是有些地方我常去,都沒幾個人知道我是女娃,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正準備否定,想以此打消他想欺負我是女孩的念頭,卻聽他笑道:“哈哈,我能識人的本事可沒人能超越我,不用想借口了,我可不在乎你是男是女!”隨後轉身走幾步,提起了兔子。

我正以為他終於可以離開了,就又聽到馬匹聲靠近,這次真的是一大群馬,我在樹後沒有動,聽到有男子先衝著面前的男子喊道:“四弟,你速度很快嘛!剛剛獵到的野豬,我已經領著他們帶回來了,直接就在河邊烤了吃吧!最近林子裡的野物少了很多啊,斷不如秋獵來得痛快!”

紅衣男子回:“好啊,二哥,咦?三哥呢?怎麼沒跟上來?”

又有另一個聲音說:“四少爺,三少爺剛剛衣角扯破了,他說他下馬整理一下,馬上來。”

紅衣男子回到:“好啊,那不如……”,他轉頭看向我,邪魅一笑,繼續道“我們就在這裡烤吧,環境優美,靠河。”

我瞪著眼睛看向他,馬上的人已經好奇:“四弟,這裡還有人嗎?”

紅衣男子繼續看著我笑。

緊接著我就聽到有人下馬並向這邊走來,抬頭,我看到了一個錦衣男子,他看起來年長不少,應該有二十多歲的樣子,看到我,他哈哈一笑:“怎麼是個小娃兒,你一個人在此處做什麼?”

感受到他們沒有惡意,我漸漸安下心來,沒有說話,希望他們趕緊離開。

紅衣男子蹲在我面前,揚了揚手裡的兔子:“和我們一起吃吧,看你的樣子,應該是走丟了吧,我二哥打了野豬,等會兒我三哥也來,我們一起烤肉,你小小年紀,在此處獨自待著,樹林裡多危險啊,而且最近天氣這麼冷,你一個人怎麼過,吃過肉,我們幫你找父母,如何?”

他那雙狐狸眼看著我,眼睛裡透出亮亮的光,我還在猶豫著,他卻向我伸出了手。

年長的男子看我猶豫,直接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又拉著手把我安頓在了河邊可以烤肉的地方,兩人隨即坐在旁邊。

坐下來,我開始打量其他人,其他騎馬的都是隨行的小廝。

五個人,穿著一樣的衣服,去附近準備柴火,搭成兩堆,並把野豬和兔子用刀切開洗乾淨,一塊塊分好串在竹竿上,撒上調料,再搭到火上,一切完成後,小廝們也席地而坐在另一堆火旁。

我靜靜看著:富貴人家出來打獵,都是這樣吃烤肉的嗎?以前跟著師母學,抓到什麼東西,直接就烤了,那才香,這樣烤還打獵幹什麼啊!

轉念一想,我那是為了活,他們是為了享受打獵後的樂趣吧!

錦衣男子坐下後開口道:“我叫蕭策,這是我四弟,叫蕭辰,等會兒三弟也會來,叫蕭逸。”

他轉了下烤肉的竹竿,又問:

“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呢?家在何處?”

我回道:“十一歲,胡楊!……我沒有家,只有師母了,可是現在,我也找不到她了。”

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麼,又一陣馬蹄聲傳來,我轉頭,看到了那人。

是他?半月前林中的白衣男子,那張俊秀的臉,看過一次就能永遠記得,他就是蕭策口中的蕭逸吧。

他翻身下馬,向我們靠近,看到我也是一愣,隨即笑著說:“是你?原來你在這裡啊!”

他一邊說,一邊繞過火堆坐在我斜對面。

蕭辰問:“三哥,你認識她?”

他輕笑,語氣輕快:“不認識,半月前我去給你找箭囊那日,在林中碰到過。可是他一溜煙就跑了,都沒來得及說話。”

他的眼睛盯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何在此處,我看到他破了一塊的衣角,還有深一道淺一道的劃痕,看起來很像是幹樹枝劃的,不像普通的植物劃痕,而且騎著馬,應該劃不到地上的樹枝吧。

我心裡一驚,抬頭對上了他的眼神,然後又快速低下頭,這半個月,他莫不是一直盯著我,他知道我的小山洞了?那,那些吃的……

蕭辰轉過頭看向我:“哈哈,那就確實是緣分了。”

我低頭:什麼緣分,我在這裡生活,你們來這裡打獵,不碰到才怪!而且都特意盯著我了。

我突然心裡有點委屈,覺得自己那日倉促跑到山洞的行為著實太蠢。

蕭辰看兔肉熟了,直接遞給我一根腿,我接過來,他倆也都開始吃肉。

蕭策則繼續轉著手裡的竹竿,等豬腿熟了,他拿了一塊。

我聽他們聊什麼打仗,什麼劍,什麼學堂,我也聽不懂,就索性安靜地吃。

吃完後,大家起身,小廝開始整理馬匹。

蕭逸問道:“你小小年紀,在這裡生活多不方便,看你的樣子,應該在外很久了吧,願意跟我們回去嗎?”

我搖搖頭,說我想去找師母,她住在靈芝山。

我看到他眸子暗了暗,隨即又揚起唇角:“我不知靈芝山在何處,也從未聽過,你可願意先跟我回去,我會派人去打聽,一旦有訊息,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可好?你獨自在外,肚子都填不飽吧。而且冬天來了,你在外面多冷。”

我低下頭想了想,又抬頭回道:“那我去你家裡當丫鬟吧,我會幹很多事情,而且力氣也很大。”

眼前的人又笑了,如沐春風,眼神溫柔的像要滲出水來,他向我伸手,我看著伸過來修長白淨的手指,又想了想自己黑黢黢的像雞爪一樣的手,沒敢動。

這幾個男人,手都這麼好看,好看的人,哪裡都是完美的。

後面馬上的幾個人突然又大笑起來,蕭策說:“小弟,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放心跟著我們走吧,我這三弟就是天下最溫柔善良的人,你要是連他都信不過,這世間就沒有好人了。”

可能是看出我的窘迫,眼前的男子又靠近我一點,直接抱起我把我放上了馬背,他翻身上馬,騎在我身後,我後背僵直,手也不知道何處放,大家順著路開始策馬,他們爽朗的笑聲和嬉鬧聲,與我背後人的安靜彷彿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他用左臂摟了摟我的腰,輕聲說道:“放鬆,不會掉下去的。”

我們騎著馬,一路來到一座府邸前,我從未見過如此氣派的宅院,門上的匾額寫的兩個大字,我卻不認識。

我被他抱下馬,看著小廝們牽走馬匹,幾個男子一同進入府邸大門,我被他緊緊牽著,跨入大門以後,有丫鬟和小廝迎了上來,我聽到他說:“賀奶孃,麻煩您帶這個小弟洗個澡,給他換身乾淨的衣服,然後帶他來我的書房吧!”

前面的兩個男子轉過頭看向我倆,蕭辰盯著我的臉,眨了眨眼睛,輕笑了笑:“那三哥忙完了別忘了來後院飲酒啊!”

我抬頭,正好對上了他看我的眼神,他說:“那是自然,你們先去,我一刻鐘就到。”

我被奶孃帶去洗澡,泡在浴桶裡的時候,感覺全身的筋骨都鬆了,給我洗澡的兩個姐姐喊到:“賀奶孃,這是個女娃兒唉,哪裡是小子!而且這紅瘡這麼嚴重,哎喲我可心疼!”

賀奶孃進門來,說道:“哎喲,這是三少爺說的,這丫兒太髒了,外表也看不出來啊!”

幾個人互相交談著,我只低著頭沒有說話,洗完澡,兩個姐姐給我穿上了一套淡綠色的裙子,我摸著又軟又滑的布料,安靜的讓姐姐給我梳頭,鏡子裡,我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臉,有點黑,但是梳起頭髮,看著也很是乖巧可愛。

我都不記得自己到底長什麼樣了,小時候會趴在河邊看自己的臉,總是皺巴巴的,鼻子也扁扁的,我總想著自己會不會跟阿孃很像,只能靠河裡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來猜一猜。

後來跟著師母,她總是會讓我多曬曬太陽,她說習武之人,怕什麼黑。

後來漂泊無依的那兩年,我再也沒看過自己的臉,每次在河邊洗臉,我都會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彷彿一看到臉,我就會想到師母摟著我,輕輕捏捏我的臉蛋,笑著誇我:“胡楊啊胡楊,長的真好看呢,高高的鼻子大眼睛,長長的睫毛撲稜稜的閃。”

“小娃兒,怎麼哭了,不哭不哭,是我梳疼你了嗎?”

梳頭的姐姐緊張地拍拍我的背,又替我擦擦眼淚,我仰起頭衝她笑:“沒有,姐姐,就是覺得自己變乾淨了,很開心!”

她摸摸我的頭,說道:“不哭了,以後每天你都能幹乾淨淨的。”

我被賀奶孃牽著手去了三少爺書房中,進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他愣了愣,賀奶孃說:“少爺,這是個妮兒,是個女娃兒,您看,多可愛多幹淨啊!”

然後賀奶孃湊近蕭逸,低聲又說了句什麼。

她把我前推了推,我走到了蕭逸跟前,他眸色深深,隨後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走吧,我先帶你去吃東西,以後你就先在府內住著,我會派人去打聽靈芝山的。”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

此時夜色濛濛,在後院裡,卻亮著各式各樣的燈,照得院裡一派溫馨。

我見到了很多人,他牽著我拜了拜主座的兩位老人,說道:“爹孃,這是我們今日在後山的林子裡帶回來的女娃,孩兒們看她小小年紀流落在外,實屬可憐,便想著讓她先待在府上,替她去尋親人。”

“好,我已經知曉了,辰兒一進來就開始滔滔不絕的跟我講了。”

主座的嬢嬢看起來很嚴肅,說話的聲音卻很溫柔。

嬢嬢向我招招手,我便走了過去:“小小年紀當真是可憐,那你就先住在我家,家裡自會派人去幫你尋你師母。”

我道了謝,給院裡坐著的人一一行禮。

那一夜,我吃著碗裡的甜酪子,看著他們唱歌斗酒,心裡暖暖的。

燈火闌珊處,我感覺有一道目光注視著我,可是我看過去,卻沒有找到,只有蕭辰衣袂飄飄,吹著笛子。

當夜做了個好夢,夢到師母在給我量衣服,一邊量,一邊說長大了,衣服又得大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