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哥,如果希婭姐姐真的沒辦法表演了怎麼辦啊,她一定會很難過的……”

艾戈年紀雖小,但還是很明事理的,自沐晨風說她還有辦法後她和希婭就離開觀眾席了,一整個中午都沒見人影。

白茴給她們打電話也是神神秘秘的,讓人心裡沒個底,艾戈都忍不住替希婭捏了一把汗,把白茴的手拉得緊緊的,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擔心。

白茴摸了摸艾戈的頭,目光裡滿是憐愛:“我們要相信晨風姐姐,晨風姐姐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我們安靜地等著希婭姐姐上場就好了。”

聽白茴這麼說,艾戈就安安穩穩地坐在觀眾席開始獨自思索了,但他想了大半天,還是沒想到能有什麼辦法,連臺上的許多場演出都無心觀賞了。

直到白茴輕輕拍了拍艾戈,艾戈才從自己的世界裡脫離出來,艾戈茫然地抬頭看看白茴,白茴指了指臺上,就見著上一位演奏者已經拿著她的薩克斯下了場,主持人拿著話筒介紹:“下面有請第三百四十二位參賽者——來自布茨洛學院的希婭女士!”

艾戈眼睛瞪得大大的,工作人員把希婭的鋼琴搬上臺後希婭才緩步款款上場,但和其他參賽者上場執意後就開始表演不同,希婭上場後微微彎腰,卻揚起了手,將手裡的東西展示在聚光燈下,也吸引了坐在第一排的評委和其他觀眾的目光。

她的手裡,是一個看上去很脆弱的玻璃瓶,瓶內還有一些土壤和一顆小小的幼苗,幼苗看上去纖弱而無力,一如希婭的樣子,但希婭目光灼灼,十分堅定。

一時間,臺下的人都十分迷茫,面面相覷,都丈二摸不著頭腦,弄不懂這個女生不表演卻在幹什麼——行為藝術嗎?

主評委清了清嗓子,右手手掌朝著鋼琴的方向輕輕指了指,示意希婭可以開始表演了,希婭卻不理不睬,忽然手腕一轉,掌心一鬆——

砰!

玻璃瓶猛然落地破裂!

幼苗被土壤覆蓋,鬆軟的灰褐色下只能看見兩片綠油油的葉子。

眾人錯愕不已,都十分詫異地看著希婭,希婭卻不言不語,一個轉身走到到了鋼琴面前緩緩坐下,雙手落在了琴鍵上,深吸一口氣,開始彈奏曲譜。

這首曲子十分奇特,與其他表演者給人以柔軟的力量為主不同,這首曲子就像長河的沙礫和海底的流沙,帶著堅定而倔強的意味,並不華麗並不磅礴,卻始終在向前。

這首曲子也沒有什麼高潮起落,音符之間高低錯落,卻並沒有很重要的主旋律,也沒有反覆彈奏某段旋律來強調什麼,只是在演奏著某種獨屬於她的力量——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黑夜裡獨行的人,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唯一的信念只有咬著牙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管他未來是什麼呢,走下去,就對了。

不知何時一曲落下,觀眾們還恍恍惚惚的,和別的曲子不一樣,這首曲子沒有鋪墊,也沒有轉折,只有不斷地前進,所以觀眾不明白這首曲子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明白這首曲子什麼時候結束的。

直到希婭站起身都沒有人鼓掌,希婭走到舞臺正中央,目光掃過整個會場所有人。

這裡這麼大,簡直就像一片海,一張張陌生的臉,淹沒了她,但現在,聚光燈在她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她想說什麼,他們不聽,也得聽。

她想告訴他們,她從礦星來,那裡塵土飛揚,那裡愚昧落後,在那裡,女孩子是不被允許讀書的,也不被允許野心勃勃,女孩子必須溫柔、良順,和菟絲子一樣依附在丈夫與兒子身上過活,她們的名字就是“xxx的妻子”或者“xxx的母親”,她們活了一輩子,年幼屬於父親,成年屬於丈夫,年長屬於兒子,但她們從來不屬於自己。

她想告訴他們,她從布茨洛學院來,從最初到學校的膽小怯懦,面對霸凌者淚如雨下而毫無辦法,面對他人的汙衊與惡意手足無措,無數個日日夜夜在鋼琴室抱著鋼琴就睡著了,面對他人的嫉妒與誹謗黯然神傷,管理監委會、作為優秀代表參加一場又一場比賽、從最初的不被認可到後來越來越多人欽佩與羨慕……在朋友們的鼓勵下她一點點嘗試,一點點積攢勇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不會再在乎他人的惡意揣測了,也不會再因為膽怯而畏畏縮縮的了。

她想告訴他們,偏見與狹隘限制了她的童年,無數個標籤貼在她身上,她連自己是誰都看不清,可家人的愛與朋友們的溫暖融化了那些頑固的念頭,勇氣、希望,無數個細小的美好與改變重新塑造了她,現在的她是她喜歡的樣子,是她選擇成為的樣子。

希婭慢慢蹲下身,捧起了地上的泥土和幼苗,聲音溫柔沉穩如月色,可卻似乎蘊含著整個宇宙的力量:“謝謝大家,本次大賽的主題是《新生》,其他演奏者都把新生的力量與希望都呈現給大家了,可我卻想告訴大家,新生之前,有一段非常痛苦、非常難捱的日子。”

“我們都希望我們可以一帆風順、夙願成真,可生活這雙大手就是喜歡把我們的命運揉捏,讓我們走投無路,讓我們以為黑暗已經來臨——不會再有任何辦法了,就像是玻璃瓶的幼苗,有一天它成長到足夠大,碰到了玻璃瓶的界限——那就是它選擇的時候。”

“是忍心砸碎保護它那麼久的玻璃瓶另尋新路,還是屈居其中勉強求生?這是很痛苦也很艱難的選擇,但一旦下定決心打破自己的邊界,那它擁有的,是一整個世界。”

“我們都會為新生而歡欣鼓舞,但我卻認為,新生前那段痛苦蛻變的堅持更難能可貴、令人欽佩,新生時擁有掌聲與鼓勵,但那段默默無聞的日子卻是孤獨的、自我懷疑的、不得不咬牙堅持走過的,那才是‘力量’的具象化。”

“實不相瞞,因為隱私保護意識薄弱,我為本次大賽作的曲子被上傳到光網全網公開,在上午得知這個訊息時,我也覺得如同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直到我重新審視我做的曲譜——這首曲子固然意味著悅耳而動人的新生,但當整首曲譜反彈,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那是粗糙的、毫無韻律的、會讓聽者皺起眉頭的,就像新生前的那段黑暗時光,我們避而不談,不願意回頭去看迷茫時萎靡的、毫無方向的、渾渾噩噩的自己,可真正讓我們獲得新生的勇氣的,正是最灰暗的自己,跌落在塵埃裡,然後發出了光,照亮了世界,從那一刻起,我們自己,就是自己的光和希望。”

臺下陷入了沉默。

白茴先帶頭鼓掌,而後整個會場掌聲如雷鳴,和其他演奏者表演後觀眾客氣的片刻掌聲不同,屬於希婭的掌聲經久不衰。

站在二樓站席的沐晨風也用力拍手,手拍得又紅又痛,可沐晨風高興得想哭。

說的真好,希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也不再需要他人的鼓勵與保護了,你也成了你自己的光。

一時間全場十分熱烈,掌聲持續好幾分鐘都沒有停的意思,甚至主評委都不得不親自起身,用手勢安撫激動的觀眾的情緒了,其他的評委眼尖,示意著主持人上場,還讓其他工作人員搬鋼琴下來和打掃舞臺,希婭下場時舞臺上工作人員亂做了一團,臺下的觀眾也都開始交談,談論著這場十分奇特的演出,一時間十分熱鬧。

沐晨風忍不住心情愉悅地笑起來,真好,看觀眾們的反響都很不錯,這就夠了——依據奧德利大賽的晉級規則,評委評分佔百分之六十,觀眾實名制投票佔百分之四十,還有一個“最佳人氣獎”,觀眾票選最高的名額,也可以晉級。

當初沐晨風靈機一動,提出讓希婭反彈曲譜時,就想到了可能評委不會給高分,但如果觀眾們很喜歡希婭的表演,那也是非常成功的,也可以晉級的。

沐晨風還在心裡樂滋滋,覺得自己還挺機靈,看熱鬧一樣看著熱火的舞臺。

人群中,有個人影卻混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員裡,任他人忙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卻站在暗處看戲一樣巋然不動。

一個微微轉頭,他剛好看向沐晨風呆的地方,不知道他看清混在二樓站席觀眾裡的沐晨風沒有,但剛好是那一瞬間,剛好那一點點光,足夠勾勒他整張臉,讓沐晨風看清他了。

沐晨風瞳孔驟縮,一個轉身推開人群,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嘴裡大嚷著“借過借過”,雙手撥開人流,硬生生給自己撥出一條路來。

周圍聲音嘈雜如沸,沐晨風卻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耳朵裡嗡嗡的,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