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女施主，為何你生得這般陽剛？怎的比小僧還要高大許多？”
水池中的光頭突然好奇地開口問道。
本來身後鑽出個光頭是讓蘇清河嚇了一跳的，但聽到他言語的內容，一下子怒上心頭，回頭大罵道：
“你這禿驢！說誰是女施主呢？！小爺明明就是純正的猛男……”
聲音一出來，有些怪異的嘶啞，讓蘇清河自己也是一愣。
小和尚被這怪人嚇得往後退了數步，不由得摸了摸自己鋥亮的光頭，錯愕地說道：
“啊——這位施主，實在是不好意思，小僧打小自寺廟中長大，又從不負責招待香客，還以為山下人留有長髮便是女施主，不成想冒犯了施主。”
聽到小和尚這麼和聲細語，蘇清河氣消了不少，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不免有些奇怪：這兒是哪兒？自己的腦袋為何這般劇痛？自己又為何在這冰涼的石床上甦醒？還有，雖說這一頭的長髮看上去有所修剪，但自己不應該會留這般及腰的長髮才對啊？
諸多的念頭浮上心頭，與此同時，無數碎片記憶以九歲和十五歲為兩個節點從腦海深處潮水般地湧現出來……
他是蘇清河。
這裡是他從小生活的清河小鎮。
鎮上有他的父母、他的老師、他的玩伴，還有鄰里鄰外的各色叔伯嬸孃……
但是。
這些記憶的出現一直到他十五歲那年就戛然而止了，這種感覺十分詭異，讓人分外不適，他明明能感覺到此時此刻一定離十五歲那年已經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自己卻絲毫想不起來那年踏出小鎮之後的所有畫面，就像是有一段記憶被完整地擷取了一般，切斷的地方如同禁忌，稍一有回想的念頭就如同有一把利劍直刺腦海，痛得他懷疑人生。
更令人抓狂的是，除了缺失了大面的記憶之外，他還能感受到自己好似被抽取了一整條線的記憶。
那種感覺就像是……是忘卻了一個人？
小和尚看著這個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怪人，又小心翼翼地低頭瞄了瞄他那痛苦地神情，不似作偽。
這是……咋了？
“施主何故如此？小僧不過無心之言，施主千萬不要為此而這般痛心才是……”
“大爺的！滾！”
“哎，這怎麼還罵人呢？”
慧思小和尚輕嘆了口氣，心裡唸叨道：
這人脾氣咋那麼差呢？要麼就是……腦子有問題。
想到這裡，小和尚又看了兩眼仍抱頭蹲在地上的蘇清河，越發確認自己的想法。
嗯，腦子有問題！
慧思小和尚沒有想要繼續跟他嘮嗑的意思，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又被親切地問候家人。
此時正值晌午，剛填飽肚子的慧思回到自己的小地盤，目光投向那粗壯藤蔓支撐的木架上一冊厚厚的書，他踩上腳邊的一個木樁，費力地踮了踮腳尖，終於把那本沉甸甸的書取了下來。
小和尚抱著書一屁股坐在木樁上，突然開始搖頭嘆氣道：
“葉姐姐說我骨齡已是十七有餘，那昏迷不醒也該有八九年了吧，怎的還是與當年那樣的個頭嘞……唉——”
剛才那個腦子有問題的施主應該與他差不多年紀吧，看起來怕是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啊！
太悲催了！
越想越傷心，慧思不得不默唸了一小段靜心咒，不一會兒便自然而然地收斂情緒，低頭開始了今天的讀書時間。
清河小鎮的西邊依舊那麼幽靜。
這個偌大的藥園並沒有專門地在其中搭造修建房屋，唯一的一座木屋在藥園的東邊，大門外便是鎮上的診所，而大門進來左側就是簡陋柵欄圍起來的木屋。而這座木屋平日裡只有葉青兒一人在居住生活，沈老偶爾也會落腳此處。
此時，葉青兒像前些天一樣端著給那小和尚的湯藥出門。
突然間，她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緩緩拄著柺杖邁進大門，心中微微一顫，趕忙將手中的湯藥放在一旁的窗臺上，快步上前扶住那人，輕聲道：
“沈老，您怎麼來了？”
在她的印象裡，沈老一向都是口頭吩咐她照料藥園的諸多事宜，很少親自前來，每次到來要麼是她碰到了棘手到難以解決的問題，要麼便是沈老自身出現了狀況。
因為害怕出現後者，所以葉青兒素來是不希望看到沈老主動出現在藥園的。
老者的面容如今已經遍佈歲月的痕跡，滿是枯槁之色。
環顧四周，他抹不去的皺紋稍微動了動，蒼白的嘴唇也跟著上下微顫，但似是不想白費力氣言語了，稍稍停頓了一下便挪動蹣跚的步伐，也沒有拒絕葉青兒的攙扶，只是一言不發地走著。
葉青兒也沒接著詢問，只是默默地扶著老者，余光中老者老邁不堪的模樣，讓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喉間的聳動化為了心底裡蔓延開來的濃郁悲傷，一時間有些壓抑不住流露的情緒。
她作為沈老身邊最為親近的幾人之一，又怎能不清楚這段時間沈老所消耗的心力和付出的代價。
以往的沈老雖然看著年邁，小鎮上的人也基本都知道沈老定然活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歲月，但在精通醫道的葉青兒的眼中，沈老的生命氣息多年來依然不見羸弱，可如今的沈老不僅身體機能直墜而下，生命氣息更是日漸衰弱……
但她知道老人不喜歡看到她這副模樣，因此她很快便將情緒隱藏了起來。
老者似是對此一無所知，渾濁的雙眼緩緩泛起波瀾，拄著柺杖的步伐不由得稍微加快。
藥園的最東邊就是大門，而其內部則分為四個區域，分別是木屋所在的生活區、患者所在的康復區、藥材區，以及貯藏、研製區域。穿過木屋後頭的林徑小道，再沿著溪流走一小段距離，當看到幾棵茁壯的榕樹後，便來到了有著四張石床的康復區。
由於這麼多年來需要藥園收納的病人寥寥無幾，所以這兒即便只有四張石床也從未顯得擁擠。
撥開榕樹那垂落下來的諸多“龍鬚”，葉青兒一眼便看到了正低頭讀書的小和尚，不禁想起來被她落在木屋窗臺上的湯藥，連忙開口道：
“小慧思，湯藥我放在木屋那兒了，你先去把它喝了，一會兒該冷了。”
沒有回應。
葉青兒一愣，隨即有些無奈，再次喚道：
“小慧思？”
“哦、哦……湯藥是嗎？知道了葉姐姐，這就去！”
看著小和尚慌慌忙忙將書合上，同時語無倫次答應的樣子，葉青兒情不自禁笑了笑，無意間消解了些許心中久久不散的悲傷。
這個小和尚，也不知怎麼地，明明是個唸經的，卻沒想到對醫術格外的感興趣，這本《難經》便是她前些日子不經意放在這邊的，上面還有著她的諸多註解，本想著要拿回去的，不曾想每次她一過來都能看到小和尚在津津有味地翻閱，也就乾脆留在這兒了。
再有了，小和尚自從身體恢復之後便一直喚她葉姐姐，雖說她自己知道差著老大輩分呢，但還是喜歡聽他這麼喊。
老者在上回小和尚甦醒的時候便來過一次，但他此番似乎沒有為這小和尚而來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往前走去。
葉青兒此時好像也察覺到一股氣息，面色一變，聲音裡夾雜著驚喜和些許不安：
“清河他醒了？”
老者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慧思小和尚從二人身旁經過，沈老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他，但他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人。在看到這位老人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隨後臉色變得蒼白，有些慌亂地快步離去。
老者似乎明白了什麼，腳步停下，緩緩回頭看了一眼小和尚的背影。
因為老人已經示意她不必再攙扶，葉青兒此時也急切想要了解蘇清河的狀況，所以她並沒有看到老人的停頓，火急火燎地來到第三張石床處。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暈倒在水池邊的少年，他雙手抱著頭，長長的頭髮散亂地鋪在四周，身體微微顫抖著，從猙獰的表情上看便不難猜到他此時正經歷的痛苦。
她面色一白，急忙上前把了把脈。
還好，只是短暫性的暈厥，不再是兩年前那古怪的脈象和令人頭疼的活死人症狀。
再查探了一番少年以往如同迷霧一般的身體內況，很快，她眉頭便皺了起來。
這是……腦子出問題了？
察覺到沈老來到了身邊，葉青兒有些疑惑地說道：
“之前阻止我們查探的古怪氣息遍佈全身，我們甚至找不到他昏迷的原因，整個人的氣息就如同憑空斂去一般……如今那股氣息竟完全消失無影，而我卻又在他的頭部發現瞭如海潮般洶湧的劍道意志，彷彿劃出了一個禁地！沈老，您看看……”
老者聞言，伸手虛按在少年的額頭處，片刻後，沙啞的聲音緩緩傳出：
“此前那股詭異的氣息應是宋老兒的手筆，期限一到，便自行散去。至於如今他這種境況……老夫最煩的就是這些耍劍的，哼！”
就在葉青兒不明所以時，老者手中柺杖重重點地，咳嗽了兩聲，又罵道：
“他孃的耍劍的腦子都有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