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發誘人,卻是無閒人欣賞。
客棧中,蘇澈發現這小崽子沉沉睡去後,一拍額頭。
想來這些日子的路途奔波,讓這個正值少年的孩子也耗盡了充沛的精力。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擺正睡姿,然後蓋上了被褥。他則獨自來到窗臺,取出了從徐陸那兒順來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之後,看著目之所及燈火輝煌的蜃海城,輕嘆了一聲。
他此次前往東臨,其實完全可以隻身一人。但就在某個瞬間,他突然莫名有種感覺——他陪不了這個孩子多長時間了。所以他寧願承擔更多的風險,也要教給自己的孩子一些東西。
這孩子才十五歲,本不該承受那麼多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世俗泥沙,而該是滿世界的盎然朝氣和草長鶯飛。可他這個當老子的卻成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恨不得早些讓他成長起來,向命運乞求給他的孩子多一些時間,讓他的孩子直至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再去放飛翅膀。
他不知那天去找到沈老是對是錯,但他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個父親,那一刻不論何時到來,他都必須是一馬當先的那個男人,義不容辭。
但……說到底,作為一個丈夫,面對那個總是笑意吟吟的她,他卻是滿滿說不出的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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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神之際,樓下似是傳來了“砰!砰!”兩聲悶響,令得蘇澈一時間收回心神。他轉頭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少年,抬手佈下兩道劍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一下發生了什麼。
來到一樓,蘇澈正好碰上那個年輕掌櫃吊兒郎當地拍打著袖子從門口處往回走。
“喲!蘇先生,如何?住的可還習慣?”
年輕人看到來人挑了挑眉,嘿嘿笑道。
蘇澈並沒有理會他這個問題,眼神延伸到門外,只見兩個衣袍顯貴的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察覺到蘇澈的目光,年輕人渾不在意地拍了拍蘇澈的肩膀,解釋道:
“兩個不長眼的二愣子而已,蘇先生不必在意這些。”
蘇澈皺著眉,沒有說什麼,只是盯著這個古怪的年輕人。
後者被他盯得有些發毛,聳了聳肩,說道:
“蘇先生,看起來你似乎有點困惑……這樣說吧,你只需要知道——在這蜃海城,不管是誰,正人君子也好,草賊流寇也罷。只要付了銀錢,我又看的順眼,那就可以住在這兒。若是我看他不爽,那即便是明晃晃的金子擺在這櫃檯上,或是什麼達官顯貴、名門世家……都得滾蛋!”
說到這兒,年輕人嘿嘿一笑,忽然像是想起什麼,用手指了指蘇澈,補充道:
“當然了,若有不開眼的來找你們這些人的麻煩,那就是不給小爺我面子,一樣得滾蛋!所以啊,蘇先生大可以放心住下……好了,我又困了,大晚上的,蘇先生就別跑上跑下了,睡你的吧。”
一番話下來,年輕掌櫃打了個哈欠,再度返回櫃檯後躺下,懶散地抖著雙腿。
蘇澈發現越來越有些看不透這古怪的年輕人了——無論是這人看似誇大的口氣,還是懶散不靠譜的行為,幾乎都可以讓人評定認為——這是一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輕浮之人。但不知道為何,此人總給他一種古怪的危機感,這讓他莫名地覺得此人深不可測。
“掌櫃的,還不知如何稱呼?”
“傅遊,喊我本名就可以了。好了好了,睡去吧,下次遇到這樣的事我儘量動靜小一點。在這兒住著,耳朵不需要這麼靈……”
“方韋是誰的人?”
沒有回應。
蘇澈見狀皺了皺眉,但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轉身上了樓。
傅遊?
從沒有聽過這麼一號人物啊……瞧這面容——是剛剛興起的年輕一輩?還是駐顏有術的老傢伙?能在蜃海城有一方不容他人插足的地盤,又是一處春風客舍的掌櫃,不管是有不同尋常的背景,還是有足夠強硬的實力,這都絕對稱得上是罕見了。
算了,說到底他本來就只是一個隱於江湖的鐵匠,掌握的情報網早在十幾年前就不再發展,如今的藏龍臥虎之輩就更是很難究其根底了。
只要沒有發現對他們父子潛在的危險,便無所謂了。
回到房間後,看到躺在床上已經打起呼嚕的少年,蘇澈扯了扯嘴角,走到一旁的木箱前,再度翻檢起他的“寶貝”。
他也倒不是為了幾筆生意便將這些多年前便鍛成的兵器視作寶貝,雖說他心中從始至終都執著於修習劍道,但多年的鍛鐵生涯一直在向他證明,這方面他的天賦確實卓絕。而這些都是出自他手的得意作品,當然值得寶貝。
不一會,蘇澈找到一方精美且紋路複雜的長條匣子,這與老爺子留下來的劍匣有著天差地別,這方匣子沒有哪怕半點斑駁和古樸,而是處處顯露著貴氣。
他正欲開啟,突然想起什麼,又收回了手,露出有些莫名的神情。
他曾問過沈老這匣子有何妙處,得到的回答是一種奇特的蘊養作用,而且竟然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很可能是一件本命物,但又與其有著根本上的區別,總之除物主之外的人都難以開啟。
蘇澈對沈老當時難掩驚詫又十分凝重的神情記憶猶新,但沈老最終也不曾多問,這讓他悚然意識到這個匣子的奇異,卻也始終想不通那人就這麼隨意交予他的心思,甚至給了他開啟的權力。
但他知道此時他不能這麼輕易開啟,既然是在蘊養,那便好好放著吧。
這裡面是那些年他意氣風發的時候鍛造過最得意的作品。
匣子裡是一把無鞘劍。
奈何當年拜託他鍛劍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留下這方像是提前準備好的匣子和另一把劍。
還有一句話:
“我要最好的劍。”
言罷便了無蹤影。
以他的性子,斷然是沒有理由接下這種莫名其妙的生意的。
可是,那人留下來的劍卻是令眼光極高的他都震撼難言。
弱水三千裡,仇池十九泉。
天下名劍榜第三,弱水。
當時心氣頗高的他倒也不是著眼這柄劍以往主人的種種事蹟傳說,這對於他來說,價值可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大多了。
這樣一來,他不僅對“最好的劍”有了參考,而且這無異於在促使他完成一把比這天下第三更好的劍!
千載難逢的機會。
就這樣,他第一次拓開思維去想象,第一次不用顧及僱主的要求,他只需要放開手腳去施展他的技藝。
神秘人留下的匣子裡有一塊灰濛濛的鐵胚,瞧著應是一種特殊的寒鐵,他抱著這塊從未見過的異鐵,一改過往隨意的心態,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作品的創作中。
這把劍經過數千上萬次的構想塑形,等到最終的靈感模型在蘇澈腦海中乍現,前後已去十年。
這是他完成時間最長的一件作品,也是他認為自己再無法超越的作品。
可能對於大多數的匠人來說,隨著技藝的不斷嫻熟,鍛成的作品也會更加趨向完美。但蘇澈不同,他彷彿是天生的匠人,尋常人熬上數十年對技藝精心打磨,最終完成的作品不過是他信手拈來的成果,而一件精絕的作品誕生,在材料足夠的情況下,不過是需要興趣和靈感罷了。
可惜這樣一位鍛鐵天才卻執著於劍道,行走在江湖上的“神錘”不過是他天賦餘熱的發揮罷了。
後來,因為寧靜生活的開始、家庭的迴歸,又到父親的辭世、孩子的誕生……蘇澈已難以再重拾當年的心氣,即便再多上數十年、上百年的沉澱,鍛造技藝的越發爛熟於心,也不會是這樣一把劍了。
唉。
漢子輕嘆一聲。
說起來,當年的他年富力強,一心想要憑一技之長闖遍這天下江湖,不曾想中途由於戰亂,顛沛四方不說,數次幾乎暴露身份,在有心人的佈局之下困在這戰亂的四國數年之久,最終還是師父余天親自入世出手解救,才得以安然回到小鎮。
自此之後,為撫妻子心,他答應不再踏入江湖,不久後她便有了身孕,而蘇清河也出生於陽陵武安元年,再之後雖然天下已定,但他也未曾出過小鎮。
這樣一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匠銷聲匿跡,當年的委託之人雖然鬱悶,但也只能另尋高明。
蘇澈不是個喜歡拖欠的人,此行東臨權當將陳年訂單清零。當然了,這其實並不是此行的最終目的。
想到此事,蘇澈不由得再次皺了皺眉頭。
這件事對於小崽子他孃親十分重要,但要是讓她知道,定是說什麼也不會讓他走這一趟東臨的……
漸漸地,男人眉頭舒展開,眼神變得堅定。
他這丈夫當得軟弱,當得羞愧,這麼多年來不曾為妻子和她的家人做點什麼,此行該是做一些實事了。
還有一事……想到這裡,男人的目光回到床上酣睡的少年,起身拿起那把精巧的木雕飛劍,凝視良久,最後像是下定了某個決心,眼神變得莫名詭異。
此行註定無法安穩,而蜃海城只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起點,諸多事宜得從此處開始佈置,否則實在難以應對某些人聞風而動的追蹤和臨時起意的算計。
又一陣長久的閉目思索,最後他甩了甩頭,神色有些疲憊。
這時,男人的腦海裡莫名出現當初那神秘人恣意別劍的身影和狂放不羈的那句話。
嗬,修劍之人就該那樣自在風流吧……
只是,該怎麼找到此人呢?害……
若是能尋到此人,這小崽子只要能從那人手裡討得一招半式的,此行可就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