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宏銘道人吐出的詞,嶽是非振奮起來。他心裡的歡喜與開心,從未這般明朗,他知道這種時候,本不該歡喜,但他忍不住。
忍著,忍到後來,他居然笑出了聲,與趴在宏銘道人身上正哭泣的鼎安道人形成鮮明對比。
“姓岳的,你還有人性嗎?”山羊鬍都看不下去了,怒聲斥責道。
嶽是非沒理他,撲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對著宏銘道人磕頭道:“道兄,多謝你,多謝你為眾生看到的未來。我嶽是非,代世間萬千生靈,恭送您駕返蓬瀛,登真成聖。”
“瘋了,我看你是瘋了。”山羊鬍還是不理解,在旁邊絮絮叨叨。
正在這時,有個聲音朗朗而來,彷彿敲在眾人心頭般,問道:“宏銘去了嗎?”
聲音平淡,似乎並不覺得驚奇,也不覺得悲傷,只是微微有點惋惜之情。
山羊鬍猛然住了嘴,他意識到這聲音是從玄光鏡裡傳來的。宏銘道人羽化之前捨身做的事,便是在啟動這面寶鏡,所以能用這面玄光鏡傳聲到此的,只有被尊為正一魁首,掌天下道教事的,龍虎山萬法宗壇天師。山羊鬍再驕傲,再貧嘴,也不敢對龍虎山天師說什麼。
“宏銘看到了未來嗎?”天師似乎也聽見了這邊發生的事,他輕輕嘆息了聲道:“此一道上,我卻不如他了。”
“外公,師父他!”鼎安道人啜泣著,想在鏡前求個安慰。
但他還沒拿住鏡子,就被嶽是非搶先道:“天師,小子茅山顯宗嶽是非,求問一個問題,為蒼生,您一定要答我。”聽見鏡子中傳來的聲音後,嶽是非趴在鏡子前,鄭重的追問。
眼下情況緊急,凶煞隨時會出現。他不能辜負宏銘道人的犧牲,此刻也遠沒有到休息的時候。聽天師的話,嶽是非知道天師也已經領會了此中真意,所以一定不會怪他驟然打斷。
何為看見未來?嶽是非又為何欣喜到在一位犧牲自己的前輩面前失態?不為其他,只是因為宏銘道人是唯一給出這個答案的窺道之人。
玄門修行者,所有努力都是在試圖趨近於真正的大道。但其實除了三清道祖,縱使得了天仙,也只能說比凡人更接近大道,卻也還不能說窺見大道的全貌。既然不知全貌,對於未來的景象,也只能是在無數圖景中看見幾幅不同的景象。
所以無論是丹心長老,還是白先生,亦或是未來之人的古德老闆。告訴嶽是非的,都是凶煞必然吞噬三界的未來。所不同之處,在於未來並非絕對不可變,於是他們還是告訴嶽是非,有著極渺茫的希望留存。
只有宏銘道人不同,雖然宏銘道人在這一世絕大多數時候,都還不足以窺見真正的大道,甚至天師都比他看的更遠些。但在羽化前的那瞬,也許是精誠所至,他不僅窺見了大道,更是看見一個與之前所說截然不同的未來。
有未來,便說明三界仍在,凶煞未能得手,眾生存。如此,嶽是非怎能不高興?猶如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突然聽見有機會無罪釋放般,興奮激動,乃至無從抑制自己被壓抑太久,絕望太久的心。
對著鏡面,嶽是非說了太上留下石函的事,這世上除了嶽是非已經開啟的石函,還有另外兩個石函未出,仍然藏在不知名處。
講完這些,嶽是非鬆了口氣。不論今天的幾人如何,訊息已經傳了出去,即使這世上沒有嶽是非,凶煞也有對付的力量與方法。
“所以,天師,我想請問的是,太上可曾留下什麼方法,是啟用這真名的?”
凶煞出世,對於此世此劫眾生來說,是曠古以來第一次,所以除了祖師高真留下的方法,實際上不會有人知道要怎麼啟用真名,既然石函中沒有這條線索,大概太上會留下訊息給祖天師。
然而,聽完之後,天師在玄光鏡那頭卻沉默了。
嶽是非心裡又有些不安,難道是?
果不其然,稍作等待後,天師竟然搖頭道:“歷代天師自祖天師處所傳承的秘密裡,並未流傳有如何使用凶煞真名的方法。事實上,你若不說,我也只知道這世上有凶煞存世,會在註定之時,漸次甦醒。”
只有這個?嶽是非失望了,他沒想到這結果本身就很絕望。
但轉念一想,倒是也有可能。如果天師歷代傳承就有使用凶煞真名的方法,何必還要留個石函告知此事?太上道祖也不會做多此一舉的事。
可就像這個石函,既然留下真名,一定會有留下使用的線索。
在哪裡?
天師也想到了這裡,說道:“雖然祖天師沒有留下訊息,但是除了凶煞的事外,還留了其他的言。”
“是什麼?”嶽是非連忙追問,甚至顧不得不敬了。
天師答道:“祖天師曾要求,歷代天師皆要以他的血裔為嗣,不得由外人繼其位。”
“兩千年來,玄門諸派中,只有吾派有此規則,我想,不是空穴來風,無的放矢,背後想來有其緣由。”天師說完,似乎抬頭看了下遠方,轉而笑道:“我所知曉的,已經都告訴了你們,剩下的,就靠你們了。”
特別轉過頭對著鏡子旁,埋著頭,甚至連臉都看不到的鼎安道人說道:“鼎安,你要聽嶽先生的話,不要埋怨於他,宏銘羽化,得成仙道,是他的福澤,我和在龍虎山為你們祈福,太上慈悲,必福澤你們。”
說完,鏡中又傳來一聲低低的:“昇天得道天尊!”
像是在祝禱宏銘道人的羽化,想來龍虎山也會為宏銘道人舉行繳籙,升神的科儀,誦度人經,以助雲程。
三界如火宅,當此之時,宏銘道人羽化,確實不能說算是壞事。
玄光鏡上的畫面,漸漸歸於平靜,短暫的出現後,幾人還是沒有找到使用真名的方法,只是得到了一條線索。
為何要留下天師血裔?代代相傳?就像天師所說的那樣,玄門諸派之中,也只有龍虎山天師府有這樣的規矩,其他的諸派,例如三山中的茅山上清,靈寶派,乃至於其他在歷史中出現的門派,北天師道,南宗,神霄派,清微派,淨明宗都無此規則。
以出家修行為要的全真諸派,就更別說了。
莫說後世宗派,就連亙古之時,玄門未起,太上傳經之後,也是傳尹喜,傳莊列,而不是傳給了李耳之子。
唯有祖天師,留了一支後裔,和北方孔家並稱南北。
孔家留下後裔,是儒家本就以宗族與家的倫理為核心,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代代有傳,香火綿延,是為禮。有禮才有天下太平,所以孔聖人要留下倫理典範,為後世讀書人表率。
張家又是為何呢?這個問題自古以來都是爭論。
嶽是非的腦子轉了半晌,突然抓住鼎安道人的肩膀,問道:“你為什麼會來?是你師父特別帶你來的嗎?”
鼎安道人被嶽是非捉住,嚇了一愣,又被催問,茫茫然不知怎麼回答。
但天師交待,讓他要聽嶽是非的話,只得回道:“師父說,他也不想帶我來,是、是外公特意囑咐,說我們都是年輕人好交流,才讓師父帶我一同前來。”
話是這麼說,鼎安道人心裡嘀咕著,這哪裡像個年輕人?還好交流?嶽是非簡直凶神惡煞,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和這傢伙打交道。
嶽是非卻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原來這天師血裔本身,就是使用真名的要素。”
即不能影響大道輪轉,萬物生滅的規律,又憐憫世人。也不知兩千年前是祖天師要求,還是太上有意,特意留了一支血脈下來,為的就是要在凶煞出世之刻,為眾生留下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