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宴後深夜,三位不同姓氏的老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離世,他們臨終前都仔細梳洗過,穿上了自己置辦的新衣服,躺在床上的遺容乾淨,祥和,沒有一絲皺紋。
殯葬從簡,這四個字是老人們最後留下的痕跡,果真如他們所說,昨天的酒宴是斷頭飯。親屬們忍著悲痛在打穀場中央搭建好了靈棚,女人們整理老人的遺物和購置殯葬用品,說得上話的男人則在靈棚裡商量喪葬的規格。
花鎮海這一方相對簡單,獨子即為長子,也沒有兄弟姐妹因為這事跟他爭執,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也不願意摻和其餘兩家對殯葬規格的研討,反而有更多的時間守在花老頭的屍體旁邊。但是,有了時間也不好,他的腦海裡總是不自覺浮現出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轉化也為更多的悲痛,從眼眶湧出...
“我認為還是不能太過草率!那樣會顯得寒酸!”
“太過寒酸會被鎮子上的人笑話,戳脊梁骨!”
“那就不聽老人的遺言了?”
“送葬入殮是我們的事,跟鎮子上的人有個啥關係?”
“我保留意見!”
“說什麼我都不會同意草率下葬!”
“最少三天!這是我的底線!”
“這樣的天氣,三天能合適嗎?”
“那就想辦法,降溫!”
“哪怕不吃不喝,我用扇子吹風,用冰箱...”
“你剛才說什麼?冰箱?”
“我我是這麼說的!怎麼了?”
“冰塊!”
“有種跟冰箱差不多的棺材,只不過我們這沒地方租賃!”
“那就需要重新做一種帶槽子的床,木匠活就交給牛蛋他爹!老九,你需要幾個人幫忙直接點名,這事就交給你了,越快越好!”狗剩他爹是村長,也是張家老大,商議決定後他開始安排人員活動,同時又走到守在屍體邊上的其他兩家,問道:“刁家老大,鎮海,我們決定用降溫的方式把先父再留兩天,你們覺得這樣行不行?”
刁拴住他爹看了眼身後的兄弟們和本家一眾,對著狗剩他爹說道:“張大哥,我們沒意見!”
花鎮海低著頭,重重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守孝一天,入殮停棺一天,守棺一天,第三下午出殯,是他們在堅持老人遺願的基礎上做出最大的讓步,也是堅守的最後底線。
第三天下午,村子中央打穀場上的靈棚裡,親屬最後一次瞻仰老人遺容,很久後棚子裡傳出三長一短壽釘合棺的釘錘聲響。
釘錘聲音停止,不知道是誰猛然高喊了一聲,起棺!緊隨其後的“咚咚咚”,三聲悶鼓敲響,就像鼓槌搗在了親屬們的心臟上,連胸腔都在跟著顫動,無處宣洩的悲痛早已集聚眼眶,跟著鼓聲滾落...
臨時搭建的棚子被快速拆除,三具暗紅色披掛仙鶴綵帶的棺材同時被抬起,後面跟著浩蕩的送葬隊伍,前往村裡的公墓安葬先人。
殯葬結束後,暮色漸深,花蚊遭受了父親的第一次毒打。四鄰們送完葬都沒怎麼回過神,就被花家的嘈雜聲吸引。他們順著大門的縫隙越看越心驚,索性叫男人們拆掉大木門,聯手去阻攔花鎮海。
花鎮海可是遠近聞名的犟驢,那脾氣可不是誰都能勸住的,四五個男人合力都沒能按的住他,嬸嬸大娘們又只好紅著眼睛去引導花蚊認錯:
“蚊子...說句疼啊!”
“蚊子認錯呀!”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不能再打了!”
花母捂著嘴站在一邊,她知道這爺倆在慪氣,但都毫無理由:
“蚊子,認個錯!只要你求饒,哪怕隨便說一個疼呢...”
花紋咬牙硬撐,流出的眼淚混合著汗珠滴在地上,他終於疼暈了過去,但最後還是一聲沒吭。
花母上前抱住渾身被汗水洇透,屁股蛋上皮開肉綻的花蚊進屋,鄰里們指著花鎮海破口大罵,他們也是第一次跟他這麼直面相對,後者終於低下腦袋,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夜晚花蚊高燒不退,甚至出現驚厥,嘴巴里一直嘀咕著他的花爺爺沒了,最疼他的人沒了。
花母見物理降溫沒效果,喊來一直蹲在院子裡的花鎮海,他紅著眼睛背起兒子就往醫院跑,也顧不上滿頭的大汗,花母託扶著花蚊的胳膊腿,抹眼淚...
暑假終於結束,學校開學,花蚊以七歲的年齡直接上了三年級。當天報名後,他拽著花母去了派出所,把戶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花紋。從這一天開始,他不再和村裡人說話,包括他的父母。
花紋獨自一人上學,放學,卻從不寫作業,他大多數的時間都窩在房間裡,研究三位老頭留下的筆記手書,覺得太過煩悶了,就去圍著村子上的碎石路跑步,一直跑到沒有力氣後,才挪著沉重地步子回來,隨便扒拉兩口飯,趴在床上就睡...
呈呈開學後上了六年級,她開始注意到這個身材矮小的三年級同村男孩,好奇心促使她時不時主動找點話題接近花紋,他卻出奇的一直在躲避。
一天深夜,花紋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有一個女孩在身後喊著他的名字,追趕上以後牽著他手在笑,不管他怎麼努力就是看不清對方的臉龐。他莫名其妙地哭了,淚水洇溼了枕頭,直到把自己哭醒。他瞪著眼睛趴在床上,看向窗外的月光出神,突然窗戶外面出現了一個紅色的身影,他慌忙縮在角落拽著被子擋在身前,然後再次醒來。這時,他才發現竟然是夢中夢。
破曉前,天色至暗,隨後一抹紅暈浮現,逐漸又隆起蛋黃般酥軟的圈圈,它出雲後金黃乍現,大地明光。草尖的露珠在朝陽的映襯下,晶瑩剔透,閃著彩光。
雞鳴,露珠滑落…
花母起的早,要給花鎮海做早飯,她習慣性地輕推花紋的房門,左右找尋掉下床的被子,準備撿起給他重新蓋上。
“臭小子,今天沒...”她小聲嘀咕,發現這小子今早沒蹬被子,就準備轉身出門,然而抬頭迎上的卻是蜷縮在床上的角落裡,只露出兩隻眼睛的花紋。她覺得心臟突然被攥住不再跳動了一樣,且每一秒鐘都漫長的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媽媽不好!都是媽媽不好!都是我不好!”花母熱淚滾落,她上前摟抱住驚恐的花紋,輕輕拍打:
“媽媽不好,媽媽對不起你!”
花父聽到聲響趕忙跑過來,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倚靠在牆邊紅著眼睛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