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安靈梓站在樓上憑欄眺望,迷濛的細雨飄散在西楚都城中,叫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你站在那裡,不冷嗎?”

背後冷不丁的出現一個聲音,安靈梓像是早就習慣,並沒有被嚇到。

她轉過身來,朝著來人行禮道:“不知王爺前來,小女失禮了。”

慕臨梟冷哼一聲,沒有叫她起來。

第一次見面就敢殺他的女人,現在卻說什麼“失禮”?

當真有趣。

慕臨梟不免她的禮,安靈梓就那樣保持著姿勢不動,一雙眸子沉靜似水,不悲不喜。

她似乎一直是這樣,就連雪地裡拿刀刺他的時候,她都是面無表情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

慕臨梟很想讓她的臉上露出別的表情來,但他的每一次嘗試都以失敗一一告終。

他說要殺了安靈梓,安靈梓就伸出自己白嫩的脖頸;他說要折磨安靈梓,安靈梓就順從跪下悉聽尊便;他說要寵幸安靈梓,安靈梓就自動躺平甚至還能提前沐浴。

慕臨梟頭一次在一個女子身上感到這麼挫敗,卻又這麼的不知饜足。

自他奪了皇權把持朝政,再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提起如此大的興味來了。

安靈梓維持著那樣的行禮姿勢已經半天了,任慕臨梟在那神遊也一聲不吭。

她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身子有些發抖,配上遠山黛色,像是飄搖在風中的一片沒有歸處的葉子。

她大概能懂些慕臨梟的心思,不過是把她當個有趣的玩意,如果她一直順著慕臨梟的意思,對方總會厭了的。

只是她又只想對了一半,一個人若永遠得不到一樣東西,他便永遠渴求,永遠將其視若心尖明月,就算是經此數年,他再想起來時也只會想起當時的心癢難耐。

難就難在,安靈梓的無條件順從、無條件的滿足,反而是一種不順從、不滿足,於是慕臨梟就永遠難以得到。

“起來,”慕臨梟終於喚她,自己也走到欄杆跟前,大手一揮指著城中萬千樓闕問道:“我大楚比之秦國如何?”

安靈梓不知道該回些什麼,楚國或是秦國,於她來說並無不同,她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地方。

慕臨梟見她不答話,眼中閃過一絲狠辣:“總有一日,我會帶著大楚的鐵騎踏平秦國。”

安靈梓依舊神色不變。

慕臨梟自己反而被弄得有些生氣,他非要安靈梓開口不可。

安靈梓知道方才自己沒回答已經叫這位攝政王不滿了,於是便開口敷衍道:“踏平就踏平吧。”

有的時候她感覺慕臨梟不像個陰險狠辣的攝政王,比三歲的孩童還幼稚。

慕臨梟不可置信,試圖從安靈梓的臉上找出一絲的害怕、難受或者別的什麼——但就是沒有。

“你的親人可都在那兒,你半點都無留戀?”說來也是,安靈梓到西楚後照樣吃好睡好,一點想家的表現都沒有,夜裡垂淚更不曾有!

若是裝的,那可真是太能隱忍,一個小女子心性如此堅定;若是真的……那安靈梓的心真是比石頭還冷硬。

“國與國之間的戰亂本就稀疏平常,楚、秦兩國打了多年,反正不是你踏平我就是我踏平你,踏來踏去有什麼意思?焉知勝者又會被後勝者所滅?”安靈梓口齒清晰,言語冷漠:“人生短短數載,比之明月無盡不過彈指須臾,五十年後你我都是一捧黃土,誰管秦國楚國的。”

慕臨梟被這話說得一愣,而後撫掌大笑起來:“好!好!你果真有趣,本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安靈梓見對方終於滿意,心想你跟個拍肚皮的海豹似的,動不動第一次第一次的,是有什麼情結?

慕臨梟笑著端詳安靈梓半天,直到安靈梓被看得有些發毛了才說道:“明兒你陪本王一起去宮裡。”

安靈梓摸不準慕臨梟是個什麼意思,乖乖應了一聲。

慕臨梟又說:“今晚給本王暖床。”

安靈梓煩得要死,面上卻不顯,又乖乖應一聲。

慕臨梟這種男子麼,就跟前世無腦小白文裡的霸道男主一樣,你若是對著幹,他就要說:“女人,你這是在玩火,”你若是事事順著,反而叫他覺得沒意思,覺得你不過是個俗物。

安靈梓抿了抿唇,只希望慕臨梟能快點玩膩這種霸道王爺愛上我的遊戲。她不會因為這些生氣或是傷心,但她會煩。

夜晚如約而至,慕臨梟果然準時大駕光臨。

安靈梓在床上鹹魚躺屍,心中不懼也不慌。

其實就算是兩個人真睡了,也沒什麼,她又不真的是古代閨中小姐,講究清白名譽或是兩情相悅。

既然男子能將自己的情與欲剝離開來,那她也是同樣,而且她能做到更無情。

男子的愛是什麼?是佔有、是沉重、是汙濁,是女子嬌嬌弱弱的淚水,是蠢蠢欲動的歧視與壓迫。

她不要被佔有,她要永遠做佔有者。

安靈梓自覺地往裡邊挪了挪,給慕臨梟留出空位來。

慕臨梟好笑地垂頭看她,伸出手來捏住她瑩白的下巴。

這個笑放別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奸佞猥瑣,但放在慕臨梟身上就很合適,帶點邪氣,又帶點肆意。

兩人對視了半晌,安靈梓先打了個哈欠。

慕臨梟鬆手放開她的下巴,躺在安靈梓給他留出來的位置上:“睡吧。”

安靈梓直接閉眼轉頭。

你不行你早說,做了這麼大的陣仗結果又是偃旗息鼓,浪費這許多精神。

……

安靈梓終於見到了楚國的傀儡皇帝,慕臨梟的親侄子。

人還沒桌子高,穿著明黃色的衣裳,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練字……也只能練字,因為奏摺全堆在慕臨梟的桌子上,他永遠不會接觸到任何朝政之上的事情。

慕臨梟見安靈梓看那小皇帝,當著滿殿宮娥問道:“怎麼?同情他?”

安靈梓便收回目光,我同情我自己,他好歹還是個皇帝。

慕臨梟卻終於摸清,安靈梓不回答的時候就是被他煩著了,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他很高興,煩就代表有情緒,就算安靈梓還是面無表情,但他起碼知道她心裡是煩的,於是就更樂此不疲的煩她。

兩個人就跟彈弓上的皮筋似的,彼此試探,彼此拉扯。

慕臨梟早就覺得安靈梓聰慧,而且是一種超然的聰慧。

他拿著摺子上的幾個問題隨口問了,安靈梓也盡力答了,每次都叫他有驚喜。

千百年的規矩,女子不涉政。不過慕臨梟本來就是個壞了規矩的人,也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他很狂妄,朝中一半的人都在背地裡罵他,卻又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

慕臨梟合上摺子:“你這才思,做女子可惜了。”

“那我若是男子,這皇位讓給我坐?”

慕臨梟眼睛微眯,這話要是讓那些朝臣聽到必要大罵三天“大逆不道”。

“你要是想當,本王現在就殺了這小皇帝,”慕臨梟說得輕鬆,殺人於他而言像砍個菜瓜那麼容易。

旁邊的小皇帝身子早就僵住了,呆滯地提著毛筆愣在那,滿殿下人更是不敢出聲。

攝政王向來荒唐,陰晴不定的性子叫人難以捉摸,連弒兄奪權這樣的事情都做了,難道還怕再多一條罪名?

眾人膽戰心驚,生怕攝政王一個不高興真將滿殿的人都屠了。

安靈梓不回話。

慕臨梟突然抽刀,大步走到小皇帝跟前將彎刀壓在那小孩脖頸上。

小皇帝“哇”一聲就哭了,可憐樣子是個人看了就會動容。

滿殿下人跪了一地,惶恐道:“攝政王息怒!攝政王息怒!”

安靈梓跟著念道:“攝政王息怒。”

——沒意思。

慕臨梟收了彎刀,慢悠悠道:“你知不知道,本王找到你的那一刻,就是要殺你的。”

安靈梓知道,當時慕臨梟看她的眼神殺氣很重。

任誰也不可能放過捅了自己一刀的人,更何況是慕臨梟這樣睚眥必報的性子。

可是現在,慕臨梟看向她時,眼裡的殺意卻消失了。

一個心硬的人,遇上了另一個心更硬的人,就顯出他的心軟來了,而且是心軟尚不自知。

“你比宰相那老王八蛋有用,”慕臨梟叫人將嚇尿了的小皇帝抱出去,繼續慢吞吞說道:“皇帝暫時做不得,讓你當千古第一女相,可好?”

安靈梓從善如流:“謝王爺。”

慕臨梟又看著她笑,真讓安靈梓看起了摺子。

後邊幾日,皆是如此,慕臨梟甚至直接讓來議事的大臣說完後先聽安靈梓的見解。

朝中不滿更甚,慕臨梟通通當沒聽見。

他就喜歡這種,別人看不慣他,又幹不掉他的樣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安靈梓始終沒被殺。

兩個人就一直以這麼莫名其妙的方式相處著,而且安靈梓提出的意見慕臨梟大多會選擇採納。

漸入夏季,慕臨梟處理政事的時候火氣很大,動輒大發雷霆。

慕臨梟抽出一張紙來遞給安靈梓,說是外邦來信。

“全是鬼畫符,寫的什麼東西?”他舒展了一下久坐僵硬的身體,不滿道:“早晚越海滅了他們。”

安靈梓提筆寫回信,以“F”開頭“U”結尾。

慕臨梟看都不看,蓋了金印就裝進了信封。

他扭頭看向身側少女,忽然覺得夏天也沒那麼燥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