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視著顯示屏上一行行冰冷的漢字,我視線開始模糊,兩邊太陽穴劇烈地疼痛,心裡像被挖走一塊東西,我無法思想,只有一樣意識越來越強烈,我是逼走多多的懦夫,我將自己的恐懼自私地化成傷害多多的刺。

在我為多多是否與自己有血緣關係惶然不安的那些時日,敏感而毫不知情的多多承受的痛苦原來比我還甚。

我無法閉眼,一閉眼多多父親臨死前喉嚨裡擠出的那兩個字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神經,還有醫院輸血單上我和多多驚人相似的血型如一把鈍刀慢慢切割著我的心臟,它們帶來的那個猜疑猙獰地在黑暗中窺伺著,隨時準備撲向惶惶不可終日的我,還有毫不知情的多多。

我要趕緊找到多多,對她坦誠這些隱秘,不管迎接我們的是什麼我要與多多一起面對。

“肖晴!她一定知道多多去了哪裡!”我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敢先打電話問肖晴多多是否跟她在一起,怕多多會躲起來不見我。我胡亂穿了衣服,下樓攔了車催司機往肖晴的公司趕。

肖晴在她的辦公室。我闖進去時,她正跟一個女子說話,那女子不是多多。我顧不上禮貌,打斷她們的談話,“肖晴,多多呢?她在哪?”

我的不禮貌可能引起那位女士的不滿,她先於肖晴說話:”你就是張寞?”語氣裡有一絲失望。

她知道我?有些緊張,我仔細看她,這個女子大概也有些年紀了,眼角有淺淺的皺紋,面板白淨細膩,五官清秀,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女。我放了些心,她不是我以前那些女人中的一個。

肖晴說:“張寞,我正想打電話告訴你我接到了澹臺院長,她這次去香港開學術研討會順路過來看望多多,還有給你帶來些那個患自閉症孩子的治療情況。”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機械地念叨著:“孩子?哦,多多?肖晴,多多呢?我有話跟她說,很重要的話,你讓她出來吧,不要躲著我。”

肖晴不明顯地嘆了口氣,說:“多多離開深圳了。我去接澹臺院長的路上她給我了電話,她要我好好接待澹臺院長,要我引見你給澹臺院長,還說以後那孩子的事你和澹臺院長直接交流。張寞,我不管你和多多之間又發生了什麼,多多要我做的我會照辦,包括回來後看到她給我EMAIL裡留言要我以後幫著你做生意我都會一一照做,多多的去向你不要來問我。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你沒有我瞭解多多,她一旦決定了的事,很難改變。”

澹臺院長也跟著嘆了口氣:“這孩子,怎麼也改變不了那犟脾氣。想起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她坐在那間黑屋子裡看著我的一雙眼睛,我對這孩子總是有一種疼惜,她那時候才不過10歲吧,患自閉症,長期呆在黑暗裡,不見陽光,頭髮全白了,小小的女童,不言不語,腦袋上白髮蕭蕭,我們進屋子的時候她就用那種倔強的目光看著我們。那一刻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讓她像別的孩子那樣在陽光下健康快樂成長。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對兒童心理不是很重視,她父親找我們的時候我們只是準備公式化去看望一下這個奇怪的小女孩。可是在見到多多的第一眼,那種震撼與心痛我在以後治療的自閉症孩子中再沒有產生過。”

我突然觸控到多多“不說再見”裡那句輕淡的文字“他至少不會自閉到白了童年頭”後面深切的傷痛,這些她竟然以這樣藐淡的語氣說出來,她以後不再見我的決心在這藐淡的語氣裡該是怎樣的決絕?

想象她稚年白髮,這樣的一種自閉症又該是經受了怎樣的害怕與憂傷所致?多多卻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一下,我喃喃自語:“多多,多多啊……”心痛的感覺加劇,我渾身開始顫抖,腳發軟,整個人像失去了重心。

澹臺院長和肖晴後面還說了些什麼,我聽不到了,我暈倒在辦公室的地上。

我醒來時,正躺在肖晴的一間美容室裡,燈光很暗,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旁邊人的氣息,我睜開眼,看到肖晴正木呆地看著我。我掙扎著坐起來,眼淚一下湧出來了。

我想,多多一定會和肖晴聯絡的,我覺得肖晴一定會幫我找到多多的。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到肖晴手中,說:“這裡是我和多多的頭髮,你能否幫我找人鑑定一下我和多多是不是同母異父或同父異母的兄妹?長頭髮是多多的,短的是我的。是帶髮根的頭髮。”

肖晴瞪大眼睛,張著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繼續說:“結果出來之前不要告訴多多。”

我掙扎著爬起來,感覺到多多一下離我遠了,心裡一陣劇痛,下床時差點倒在地上。

肖晴把信封拿在手中,說:“我明白了。但你要知道,多多也不會和我聯絡的。其他的我也實在幫不上什麼忙的。”

我點點頭,然後走出門去。在辦公室裡,我看到澹臺院長正在喝著茶,我硬起笑臉和他打招呼,然後瞭解了一下李凡和孩子的情況,對司機小劉說:“我們回公明去。”

正準備走的時候,我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找澹臺院長要了他的聯絡方式,然後在小劉的攙扶下走下樓梯。

我暈沉沉地回到公明,在路上我刻意要自己不去想多多已經離開我的事實,我幻想著剛才不過是場夢而已,多多說不定還在家裡,我一開啟門,她便會從門後跳出來,突然嚇我一下。

可是我心裡知道這不是夢,絕對不是,我的眼淚在不停地流著,也懶得去擦,但我還是希望奇蹟能夠出現。我猜想的上帝還是把她從我的身邊奪走,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能打破這個宿命,是命嗎?是天意?可這是我在人生情慾已開後碰到的對自己最重要的女人,而我就活生生地把她從我的身邊逼走。

我流著淚,窗外的深圳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半點留戀了,一座城市,只不過是因為她在這裡,而現在她的離去,使這座城市好像又變回一片稻田之中,荒蕪淒涼,在冬日的陰雲下,我如同行走在一座孤島,那些高樓,多像掩映在荒涼之中的枯死的樹。

我一會兒也不願意呆在這裡了,她不是說過和我買座孤島,讓我們在島上住到看到對方就想吐的嗎?可是……此時,我卻不知道把我的想念和懺悔放在何方,原來我還知道她在深圳,而現在,我只知道她只是在這個冰冷的地球上,不知所蹤。

回到公明後,我虛弱得站不起身來。我叫小劉直接帶我去工廠,我走過那水痕已乾的樓梯上,來到三樓,一切好像正常。我來到四樓,牆壁上是煙火後的黑色痕跡,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獸,地上的水跡還沒有乾透,在地板磚上沾著灰燼,被水衝集在一起。

我給老李打了個電話,叫他把所有的職工聚集到三樓來,我有話要說。當他們懶懶散散地,三三兩兩地來到三樓時,我站在車間的前面,覺得自己的無助和孤單。老李看了我,說是不是要休息一下。我搖搖頭。我點著一支菸,靜靜地等著,一會兒。能來的工人都來了。

我把煙狠狠扔在地上,然後踩了一腳。對他們說:“廠子裡失火,情況基本調查清楚了。大家也應該聽到傳聞,我就不重複了。說幾件大家很關心的事情。一是廠子不會關,還會繼續執行下去,在三天之內重新開工。被燒燬的生產裝置,還有被燒的一些配件,還有房屋的損毀,在三天內都會購買修整完成。二是你們的工錢不會少一分,按上個月的標準一分不少。這幾天就算放大家一些假期,所以三天之內你們自由,想幹什麼幹什麼,第四天按正常時間上班。第三,錢老闆出國有事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我做主,爭取搞得紅紅火火的等她回來。第四,李凡的事大家知道,只是因為她雙胞胎的弟弟得了白血病,也是沒有辦法。現在事情都經公了,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去猜測什麼,但是,雖然我們幫不上李凡的忙,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幫一下她的弟弟,這裡我就以錢老闆的名義捐一萬元,給李凡的弟弟治病,我私人捐三千元。大家可以表示一下,不在乎錢多錢少,讓李凡在拘留所能安心地活下去,大家的錢可以交到會計那裡去,然後會計統一給她家寄去。

最後一句話,下個月每人工資在這個月的基礎上,上浮百分之二十。這是錢老闆的意思,希望我們能一起幹出點名堂,等的回來。散會!”

工人們安安靜靜地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走了。我站在那裡,差點支撐不住,我連忙撞進辦公室裡,把門關上,任淚水在臉上流著,感覺臉部冰涼……

晚上,在那空空的屋子裡無所適從。我壓抑住對多多的思念,不停地打電話,我打電話叫老李和會計一起,清點一下所缺的物件,列一個清單和購買的預算,然後又託他找一個建築隊,把四樓做一個處理,包括外牆上的所有痕跡都要處理乾淨。我之所以這樣做,我是在給自己一個理由,我相信多多會回來的,看到工廠的運轉正常,好像什麼沒有發生過,就像我和她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還給肖晴打了一個電話,叫她有鑑定結果一定要及時通知我,她說大約在十天左右就能拿到,她說她明天還會到公明來給我幫忙。我答應了。

我給老李當警察的兒子打電話,問能不能見李凡,他很為難,說在拘留所裡暫時是不能接待任何人的,見他這麼說,我只能作罷了。然後我看著電話發呆,我的號碼末尾是八,她的號碼末尾是九,我撥打著與我這個號碼相鄰的號,提示關機。她安排得那麼徹底,那麼地徹底……

直到現在我才緩過勁來,回想著她那封“不說再見”的信中所講的內容,我開啟看一遍流一次淚,直到都背熟了。然後選中那篇文件,按下DEL鍵,清空回收站。

我回頭看看她的床上,被子折得整整齊齊的,床抹得很平。我和她的身體就是在這上面完成了交融,而我們的意識卻漸行漸遠,全部是因為王老頭所說的那兩個字,還有這相同的奇怪血型。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了。我脫光了衣服,接觸這冰冷的床單,我相信,多多一定能在地球的某一個地方感應到我的痛苦,她不是說我們心靈相通嗎?

我把手機放在耳邊,隨時等待著她後悔打過來的電話,她是那麼愛我,怎麼可能一下離我而去呢?我就這樣想著,親吻著那床單,全身凍得涼冷。我相信,正是因為涼冷,才說明我的體溫在散佈出去,多多一定能聞到我的氣味,這世界上她唯一愛過的男人的氣味……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強迫自己腦中做一個夢,只要是多多能出現在我的夢境中,那該有多好。可是在半夜被一次又一次凍醒後,我的夢始終沒有出現,更別提多多了。

我知道,我的夢來了,又離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