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燕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他剛剛睡下,不好再叫醒的。”她輕聲道。
“我就看一眼,不進去。畢竟帶著大家的囑咐來的,不去看一眼科長總覺得不踏實。”
“老徐這好幾天沒吃好休息好了,樣子不好看的,他自已也不願意見人。”
馮燕依舊還是柔柔地輕聲道。
吳容索性不再裝了,拍了拍手上的麵粉,將包好的餛飩整整齊齊地碼在料理臺上,對馮燕頗為敷衍地笑了笑,同樣也壓低聲音道:
“就一眼,馮姐你就別攔了,不然我回去也不好交代。”
馮燕也不再說話,只是淡淡地微笑,手緊緊扣在臥室門把手上。
“今天實在不合適,過陣子再說吧。”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很輕,不知道是不是吳容的錯覺,那聲音裡近乎有一種哀求的意味。
“今天,我得見見科長。”
吳容將袖子放下來。
“必須得見。”
這算是徹底挑明瞭。
吳容想,其實有點可惜,她還挺想吃餛飩的。
馮燕的表情依舊還是有些僵硬的微笑,她語氣中的祈求更明顯了,明顯到吳容可以確認這不是幻覺。
“餛飩準備差不多了,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好不好。”
“看完再吃吧。”
不待馮燕再說什麼,吳容啟動方石,幾步衝上前去,拽開馮燕緊緊放在抓著臥室門的手。
不過很快她就感受到了調查部前王牌特工的職業素養。
馮燕以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攥住吳容的胳膊,用力一擰。吳容吃痛,猛地往後退了好幾步,撞在一把凳子上。
馮燕的表情一下就變得冷漠起來,彷彿有一扇無形的窗簾被拉開,露出底下帶著冰稜般寒意凜然的景色。她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尖刀,刀尖飛似的衝著吳容而來。所幸有方石,吳容以常人難以做到的反應速度翻了個身,轉到馮燕的身後,一把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馮燕張大嘴卻發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聲音,漲紅的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她依舊沒放棄阻止吳容,彷彿這是比她快要斷氣更為重要的事。手上的利刃一下一下地朝吳容大腿刺去。
吳容似乎也被激發出了某種近乎殘惡的血性,她手上的勁道一點也沒因為下肢的劇痛變小。氧氣不斷流失令馮燕的動作幅度漸漸微弱下來,直至最後一點動靜也無,手裡的刀子掉在地毯上,向周圍蹦灑出一小灘血跡。吳容用力將她翻過來,檢查了一下氣息和狀態,確定馮燕是真的昏迷過去了,才徹底洩力地癱坐在地上。
馮燕那幾刀雖然兇險,但是兩個人扭打的動作影響了力道和準頭,所以吳容大腿上中的幾刀都很輕,並沒有刺進大動脈,而深一點的幾刀紮在了臀部,更沒什麼太大的影響。畢竟已經有二十年不從事這個職業了,馮燕的反應速度和力度能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強了,倒是吳容在方石的加持下還能受傷才有點丟臉。
確定馮燕短時間內醒不過來,吳容把她綁在椅子上,又從她家裡翻箱倒櫃找到繃帶和止血藥。
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她並不急著開啟臥室門。馮燕極力保護的秘密是吳容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事實,現在去看也沒什麼意義。 她更想等馮燕醒過來當著她的面開啟。
大概不到一個小時,馮燕渾渾噩噩地恢復了意識。咽喉處被外力扼住的痛感讓她忍不住咳出聲來,滿嘴都是鐵鏽味的感覺並不好受。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已被綁在椅子上,剛才的缺氧讓她現在渾身無力,掙脫是根本不可能的。整個房子裡很安靜,在意識到這點後,馮燕猛地轉頭看向臥室門。
吳容距離她兩米左右,站在臥室門前。
“噓。”吳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別吵醒科長,剛才已經鬧得聲音已經夠大了。”
馮燕的雙目猛地睜大,含著淚水的眼睛裡帶著憤怒,但更多的是絕望,無力還有深深的悲哀。她徒勞地向前挪動椅子,暫時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喉嚨裡徒勞地迸發出痛苦的嘶吼。
但這些對吳容顯然並不會產生任何觸動,她冷冷地看著這個卑微祈求著自已的女人,“哐”地一聲開啟臥室門。
裡面當然不會有人,只有一個套著男士家居服的布制人偶被裹在被子裡。
就在整個門敞開的一瞬間,馮燕的靈魂好像被抽空了。她的生命似乎隨著開門聲徹底失去了意義,本來充盈著各種複雜情緒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從臥室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亮了整個屋子,卻唯獨沒有照亮這個在光裡的女人。
吳容沒說話,也沒進屋,甚至都沒有往臥室裡看一眼。她只是站在臥室邊,看著這個已經徹底被摧毀的女人。
馮燕的手很巧,擀的餛飩皮薄而韌,下鍋很快就熟透了。切好香菜和紫菜,撒一小把蝦皮,加上幾味調料,出鍋的餛飩在潔白的瓷碗裡冒出清雅的香氣。
整個屋子的科技化水平並不高,甚至和舊世界的普通人家一樣,沒有任何機器人存在的痕跡。吳容隱隱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她並不想問。
馮燕早就被她解開了。一言不發的女人依舊穿著圍裙坐在桌邊,餛飩氤氳著熱氣向她撲面而去,她只看得見清亮的湯裡一個個小小的油花,輕盈地左轉右旋,迫不及待地與它金黃色的同類交融在一起,形成一個更大的金黃色油花,亮晶晶地盈在碗裡。
兩個剛剛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女人沉默地相對而坐。兩碗冒著熱氣的餛飩擺在彼此面前,屬於自已的那一碗冒出的熱氣同樣撲到兩個人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裡;空氣裡安靜得似乎能凝出水來。左邊的女人脖子上有猩紅色的勒痕,右邊女人的大腿上綁著繃帶,隱隱地滲出些紅色。
一幅詭異而又和諧的對稱畫面。
“吃吧,一會就涼了。”
吳容拿起勺子,放進馮燕碗裡一個。靜止的畫面被打破,熱氣不再是徑直地升到半空,而是在碗上沿便翻騰滾卷地消失在空氣裡。
馮燕麻木的眼神定在碗裡,彷彿那裡面柔軟的餛飩是她從出生以來擁有的全部。機械地拿著勺子一個一個地舀起來放進嘴裡,根本感受不到那滾燙的溫度般緩慢地咀嚼,吞嚥著。
吳容則有活力地多,胃裡早已空空如也,顧不上其它。拿著勺子隨意地在湯裡翻攪幾下,等著熱氣散逸得差不多後舀起一個放在唇邊吹一吹,嘶溜一下全送進嘴裡。偶爾被燙到就張著嘴急促地哈幾口氣。
馮燕抬起眼睛,看著被燙得直吸氣的吳容突然大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彷彿看到了多麼滑稽的景象般笑得肆無忌憚。吳容看著她笑出眼淚的模樣,倉促嚥下嘴裡的餛飩,也跟著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
那笑聲忽而就揉進了哭聲,兩種相悖的聲音從這個蜷曲起來的嬌小女人受傷的喉嚨裡迸發出來,嘶啞的聲音彷彿是從內部就被撕破了。
馮燕的心被撕破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去痊癒,只能無助地將自已蜷起來,從椅子裡摔到地毯上,彷彿一個新生的嬰兒一般赤裸地又笑又哭地嘶喊著。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地毯,另一隻手緊緊地裹在胸膛與大腿間小小的縫隙裡,顫抖地宣洩著她不知道已經隱匿了多久的情緒。
一個真正赤裸裸的女人。
吳容俯視著馮燕,忽然覺得兩個人之間具象化出了一道巨大的屏障,模糊了自已在彼此眼裡的樣子。這道模糊的屏障在馮燕眼裡具象化成淚水,在自已眼裡又具象成了什麼呢?
她回過頭去,看見陽光直直地打在自已身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在很久之後吳容經歷了很多,但她依舊忘記不了這個春天的下午馮燕和她之間的淚水和陽光。而她也逐漸認識到淚水是人類之間最有力的屏障,這種略帶鹹澀的透明液體可以模糊一個人的眼睛來與世界相隔,而那顆被哀傷用力攥緊擠出淚水的心臟因為脫水乾枯,也就與其他依舊跳動著的鮮活心臟徹底隔絕開了。
那麼一顆情感乾枯的心臟究竟怎麼樣才能復活呢?是要用淚水澆灌回來嗎?
這個問題她始終沒能找到答案。
然而依舊還在這個下午的吳容是想不到這麼多的,她只能嘗試挪開陽光這道屏障,坐在這個蜷曲的女人身邊,靜靜等待她眼裡的淚水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