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瘦田無人耕,田開有人爭”。

王守仁萬萬沒想到,連龍場驛驛臣這樣的小官,都有人跟他爭。

是的。

范進領到的吏部憑證上,寫著貶為“龍場驛臣”。

王守仁拿著范進的任命文書翻來覆去地看,納悶地說:“小小一個龍場驛,需要兩個驛臣?你是驛臣,那我是什麼?”

大明的驛館制度很成熟,驛館承擔著多項任務——傳遞公文和物品、運轉糧食和軍器、接待過往官員。

大規模的驛館,像河北的雞鳴驛,相當於一個城池。

龍場驛屬於小規模的驛館,但也有一個特殊性——身處貴州。

此時的貴州,還有許多土司。

王守仁做這個驛臣,並不是閒著沒事幹。

范進樂呵呵地說:“我負責養馬,你負責其他事。放心,我不是來奪權的。”

“我倒想你奪權呢!”王守仁皺眉,“文書上說,你在山東做學政,收受地方鄉紳禮物……你徇私破壞科舉公正?”

范進反問:“我是這樣的人嗎?”

王守仁想了想,搖搖頭。

他跟范進沒有太深厚的交情,僅有的幾次來往,他看到的是一個“君子固窮”的范進。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范進就是這樣的人。

“你也是得罪人,被人潑汙水?”王守仁以己度人。

范進尷尬地笑道:“我確實收禮,但我不辦事。這不叫破壞科舉公正吧?”

他擺事實講道理,重申幫人買教訓的理論。

王守仁評論:“你活該。”

“是啊!我做錯事所以來龍場驛做驛臣,你沒做錯事一樣來做驛臣。四捨五入,我們都是一樣的。”范進理直氣壯。

王守仁懶得反駁。

他覺得跟范進一本正經地講道理是一件很傻的事。

這不是一個正常人。

王守仁讓一個驛卒幫范進安置……就住在距離馬棚最近的屋子。

范進聽話地搬行李,衝著王守仁的背影喊:“你欠著我一頓飯,該給我擺個接風宴吧?”

王守仁腳步一頓,含糊地應了一聲。

不管范進瘋不瘋,王守仁答應的事會做到。

范進高高興興搬進他的新屋子。

做驛臣好啊!住房不用租、跑腿有驛卒,驛館還養著二十匹馬。

雖然馬是官家的,但他作為牧馬人,騎馬遛遛很合理吧?

一夜之間有房有馬,人生贏家。

幫著整理行李的驛卒叫小二黑,是龍場當地人。

他說龍場驛原本連茅草棚都沒有,王守仁來這裡之後,陸續有人慕名來求學,重新修繕驛館。

“王先生還在附近的龍崗山上發現一個山洞,改名‘陽明小洞天’,剛來的時候就住在那裡。“小二黑感慨。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范進點頭,“我知道我是沾守仁的光。”

他來到龍場驛,見到的“何陋軒”、“賓陽堂”、“君子亭”,都是王守仁來之後建的。

小二黑嘿嘿笑,其實他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范進認清自己的地位、尊敬王先生。

一個驛館只能有一個驛臣,他們都聽王先生的。

范進很有自知之明。

那本《儒林外史》,沒提過唐伯虎,卻提過王守仁幾次。

范進終於蹭到王守仁的一頓接風宴。

龍場驛在萬山叢中,各族雜居,是一個安靜又困難的地方。

這一頓接風宴很樸素,唯一說得上美味的,是一道野蘑菇燉野雞。

“好吃!這野雞該不會是你親自打的吧?”范進好奇地問。

他隱約記得在哪裡看過,王守仁文武雙全,尤其擅長射箭。

世上大多數人跟王守仁相比,年齡都活到狗身上。

王守仁說:“在這裡想要吃點好的,就要自己動手。明日有空,我帶你去打獵。過一些時候,我就沒空了。”

“你要升官?”范進驚訝地問,“你別拋下我啊!我剛來你就要走?”

王守仁無語……饒是他涵養好,聽到范進說話還是忍不住想翻白眼。

你永遠猜不到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會說出什麼話。

“我沒有升官,但我應邀去貴陽文明書院講學。你如果想聽,可以一起去。”王守仁坦誠。

范進詫異,原來做驛臣可以擅離職守?

話又說回來,驛臣這樣不入流的小官,也沒規定不能離開屬地。

何況王守仁名義上是驛臣,實際上是當代名士。

大概感受到范進的驚訝,王守仁解釋:“是貴州提學副使邀請我去貴陽講學。”

王守仁的學生陳宗魯也在一旁,補充:“提學副使以師禮待王先生。”

范進點點頭:“實不相瞞,若非早年平輩論交,我也想拜王先生為師……王兄這次去貴陽,要講什麼?”

拜王守仁為師,對前途有好處吧?不過范進已經不需要什麼前途。

兌現王守仁的這一頓飯,他該找個時間去蘇州,讓唐伯虎兌現一頓飯。

王守仁說:“知行合一。”

范進琢磨著這個詞,覺得很有意思……

彷彿這個詞是亙古存在的真理,被王守仁提出來。又像是掩埋在砂石中的美玉,被流水沖刷出來。

“我去。”范進高興地說,“我在見證歷史。”

“那你就把該做的事先安排好。這二十匹馬,一匹也不能少。”王守仁笑道。

范進說:“我沒來的時候,這些馬是誰管的?現在仍然教給他管就行。”

“那不一樣。我當初被貶貴州龍場驛,一度意志消沉。家父告訴我,朝廷讓我來這裡,就是這裡需要我……如今你既然來此,也要把自己的事做好。”王守仁鄭重地說。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

他覺得范進本性不壞,甚至有一種近乎天然的純樸。

點撥得當,范進天生就合乎聖人之道。

范進望了望新修繕的驛館,認可王守仁的話。

養馬這件事,他沒有經驗,但是可以學。

皇帝還說將來讓他回京養老虎豹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吃完飯,范進坐在角落裡,聽王守仁教導弟子。

只聽其中一人問:“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是什麼意思?南山裡的花樹自開自落,與我心有何關係?”

王守仁說:“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弟子們若有所思,范進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弟子們怒目相視。

范進笑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這不是宋朝一個老和尚的偈語嗎?王先生的意思是,我思故我在。”

他在虛空的深淵中看到這句話,此時此刻正應景。

而這一句話,也給王守仁觸動和啟發。

“你很有天賦,今後我們在這安靜的龍場,一起悟道吧!”王守仁向范進發出邀請。

范進聽到花開花落的聲音。

未看此花時,此花與心同歸於寂,看到此花時,一切明白。

未走出那本書,天地蒼穹都在筆墨之中。走出那本書,世界變得鮮活,他也真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