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到底長了沒長,一人、二十一隻雞遲遲無法得出結論。若是說它長了,抱起來卻輕了不少。想必是被月靈捶掉了不少肥肉。若是說它沒長,肚子明顯大了,前胸又略微小了。總結來說是多少改變了點兒形狀。

第二天一早起來,老大仍是面朝院裡坐在門前,翅膀耷拉在臺階上,傻楞模樣一如那些受了大委屈的頑劣孩童。直到樹影拎來了蟲子,方才稍稍於苦海之中回過神來,小心似堅決地打量其他鴨子。不時慌亂般嘎嘎叫喚,一頭扎進鐵桶裡。生生吃完了一整桶。

看來真的要長了。

吃完那些,老大重新坐下,緩了口氣。轉眼間又盯上另外兩桶。一時竟真的沒有其他鴨子膽敢上前了。

直至中午,老大仍是神神叨叨的樣子。同樣的問題有時候點頭有時候搖頭。這或是它原先就有的毛病。樹影想起來之前問它們問題的時候這傢伙就常常把搖頭也當作肯定。本就是是傻的,又不知捱了月靈多少拳頭,不免覺著它可惜。可這可惜明顯於事無補。

夜裡的什麼時候,老大終於跑到樹影屋裡來。跳至桌面上往遠處打量。堅決的眼神不時落在樹影身上,假裝沒有將他吵醒,或是不知道樹影壓根沒睡。

少年轉身或是發出動靜,它便半站起身,隨時跑路的樣子。樹影一動不動,它便重又坐下,嘴裡發出奇怪的叫聲。

“嘶嘶……”

那叫聲低沉,從鴨脖之中發出,別有一種難以明說的意蘊。實際也包含了難以明說的諸多鴨子感情。樹影自然懂它,不然也不會配合它假裝睡覺。不過暗地裡仍是覺著老大是在埋怨自己了。

“會見面的。”

樹影小聲嘀咕道,自然是當作夢話,逐漸也想到了柳青兒。

聽見聲響,這鴨子一時間不知道該看著哪邊,思索片刻還是跳下了桌子。安坐一旁,把頭埋進被褥之中。嘴裡仍是那些聲響。

“嘶嘶……嘶嘶……”

似乎又更復雜了。

“沒事了。”

把那顆埋藏著的鴨頭尋出,緩緩放在手心裡託著。長長的鴨脖已脫去力氣。

“女孩也是壞女人。”樹影逐漸自言自語道。“小女孩也可以是壞女人……壞女人自小就是壞女人。”

腦海裡逐漸想起一早就在擔心的事,倘若任由這些小雞生長,日後到底會長成什麼樣子?真希望能親眼看上一眼。

不過倒不真的需要擔心吧。想著想著,仍是擔心起來,難以忍受的情緒逐漸湧上心頭,將腦海之中嘈雜混亂的種種也替換了去。彷彿是回到了第一天的早上,無法動彈了。

“你們會長的很好的。”

如是說著,好像自己不是也在慢慢長大似的,好像自己不是莫名依靠著什麼。到底依靠著什麼呢?想必不論是依靠著什麼,或是依靠了什麼人,總歸是依靠了什麼。不可能什麼也不依靠的。

永遠也不會死去,默默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或是聽耳邊的聲音。想來只是惶恐。這是在擔心老大,像是二十二、二十三或許不用他擔心。又僅僅是或許罷了。即便真的僥倖過的很好又能怎樣?倘若真是美好,卻不知道要失去什麼。或許一切都將會失去了。到最後什麼也不會剩下。

如此想著或是太過悲觀,少年逐漸清醒起來。僅在嘴上跟老大講著。

“倒是跟這片荒蕪一般。到最後,就連荒蕪也不會剩下。”

實際卻是剩下了許多。或者也可以說,什麼也沒有少。即便時日平白流逝終無蹤影,哪怕身邊的人全部杳無音訊,此刻的自己仍舊擁有自己的一切。哪怕是徹頭徹尾的絕望,唯在以希望堆砌的柴火之上方能永世燃燒。

如此想著,似乎又是過於理想了。思緒在腦袋裡蹦來蹦去,但凡想到什麼,基本都是些典型、片面的東西。

“反正以後也有人養你們。我可不算什麼。”

老大隻把依託在掌心的鴨頭擺動了幾下。

“隨便你變成什麼樣。會飛不是挺好的,還能帶帶我。”

鴨子並不理睬他,或是心裡猛然間升起了一把邪火。獨自折騰了會兒,趁其不備跳到床上,擠進少年懷裡。

少年也把老大緊緊抱住,視為了依靠。

至於嘴裡口口聲聲說道的荒蕪,此刻莫名明亮的荒蕪,或是一直以來,或是之前的某些時候,早也逐漸變作了他心底的依靠。就是他自己也未嘗沒有如此想到。嘴上卻仍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像是在哄自家的孩子,更像是剛剛長至青年的男孩隨口而出的抱怨。最多的則是幻想。

“會飛有什麼不好……”

“要是我也能飛……”

大概一年多的時間,或許更久。正印證了老頭的話,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聲音愈發清晰起來。樹影逐漸讓視界保持在黑暗之中。至於原因,則沒有什麼原因。

天空上一塵不變的黑暗應是永恆凝固的黑霧,卻沒有阻攔什麼。只看那些光點能否支撐到這裡。既到來了,自然明亮異常。看在眼裡,似是也黯淡了不少。

或是為了什麼,或是因為僅僅燃燒著……

樹影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尋常的世理或是正在發生的事,即便是懵懂的孩童也能感受到,他便是偶爾隱約感覺到了點兒什麼。

“差不多快到了。”

最近倒是經常在雞群中這樣自言自語道。

老大每天都吃掉一整桶蟲子,長大了不少,或是應該說,變長了不少。鴨嘴也更長了。翅膀也變的很長,可以當作被子蓋在身上。除了吃就是睡。月靈時常找來,埋怨是因為他賴著不走,所以只給蟲子餵它們。其他的鴨子倒是一點兒變化沒有。

從那之後,老大每晚都睡在樹影旁邊。一覺醒來,老大愈發精神了,樹影則愈發得疲憊。或是如此這般的生活本就令人疲憊。

如此生活,彷彿自己也不會衰老一般。自己也說不清楚,或是知道了點兒什麼似的,本能地逃避起什麼。到底逃避著什麼呢?除了時間本身,人似乎也不能逃避別的什麼。

自己也沒有再去到那座廢棄的城市裡。單單偶爾想起柳青兒。那個女人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私下裡隱約覺著她壓根不是視界的人。只有儲物室裡的木刀上有著同樣的綠色。但那綠色分明熟悉。或是任何人都會都綠色感到熟悉。或許曾經的陶盆裡面也是同樣的綠色。

樹影逐漸想起她和木刀都來自一個叫森羅的地方,一個很遠的地方。若是去到那裡,沙丘也是必然要經過的……

至於老頭所說,‘什麼也沒有發生。’

自己大概知道了是什麼意思。但是對於他或許又是別的意思。誰知道呢?

至於他想看的東西,樹影隱隱覺著,只有黑暗罷了……意思是,在行將就木之際,唯能看見一片漆黑的光景。在那夜幕之中,就是曾經有過什麼東西,逐漸也被黑暗籠罩著。

到了最後,或者說最後能看到的又能是什麼呢?

許多事就是發生了,總歸與我沒有關聯。

不管是月靈還是青兒,她們全都是自己人。

傍晚,雞場迎來了它的第一位客人。他真真實實長高了不少。不過仍舊是個孩子,只比月靈高上一點兒。一般來說,女孩小時候比男孩長的更快一點兒。這麼說來,他應是比月靈大了不少。

誰知道呢?糊話罷了。

“去迎接客人。”樹影向老大和院裡的雞群喊道。

全無回應。樹影並不放在心上,只當是自己太過心急了。不知什麼時候,一片黑影從窗外的屋頂上跌落下來。老大身形棕灰如鶴,臨近地面方才緩緩開啟翅膀,順勢騰起,向遠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