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月在西邊天空低垂,劃過一條皎潔的波紋,掠過樹梢,如煙似霧。
林重華穿過婆娑樹影,在一幢小木屋前停下腳步。
木屋是獵人上山打獵時,為了提供臨時歇腳處而搭建起來的,原本應該是有人在夜半時分點燃蠟燭後,仔細清點自己勞動一天的辛苦成果的。
而現在……只有融化的蠟燭和獵物,沒有人。
動物的皮毛,還未分割完的肉一起亂糟糟的擺在地上。
林重華隨手一捻,不明顯的的灰塵浮於指間。
人是突然離開的,卻沒有腳步的痕跡,連門都是從裡面反鎖的。
屋內靜悄悄的,只剩下小半截的蠟燭還在倔強的散發著幽幽暗光。
“呼——”
林重華吹滅了它,選擇提前結束它的生命。
拉上窗簾,屋內重回一片黑暗。
林重華默默地坐在獵戶之前的位置,心如止水,古井無波。
二、三、四……
林重華在心中數著,這樣讓他看起來像是在表演一個人的獨角戲,在無人寂靜處,黑暗消弭中,林重華等待著謝幕時刻。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
!
鍋臺處傳來窸窸窣窣的怪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用毛髮摩擦石頭,深夜中,那東西的“呼嚕”聲異常清晰。
林重華斂聲屏息,輕手輕腳的摸索著靠近。
然而就在林重華剛剛把手搭在鍋沿處時……
“咻——啪——”。
煙花騰空升起,伴隨著一陣噼裡啪啦的響聲。
來不及細想,這般動靜已驚擾了對面,林重華當下一記星火打出,奔向那個瞪著兩個圓如珍珠明晃晃的眼睛的怪物。
怪物反應迅速,後腿用力躍起,堪堪與火焰擦肩而過,“喵——”的一聲攀附在林重華的頸部,死死鉤住衣領不放。
林重華:……
貓!又是一隻貓……
鍋臺被燒得四分五裂,藉著火光林重華揪著肥貓的後頸把它拽了下來。
林重華沒好氣地笑了:“你這橘貓怎麼這麼眼熟?”
一揪全是肉的大貓弱弱的“喵——”了一下,神情甚是委屈。
“真是的,我還以為是什麼怪物?原來是浮萍絲社養的貓啊,大夏天的,這麼熱,你扒灶灰幹什麼?”林重華拍了拍手中的圓腦殼,一拍一手嗆人的灰:“搞得灰頭土臉的,怎麼讓人摸你啊……”
嘶——不對,這貓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林重華把肥貓揣在懷裡,急忙推開木門,衝了出去。
只見來時的路變成一片火海,樹木被燒得扭曲,團團黑煙拔地而起。
“嘭——”
然而那煙花居然還在放著,一支支火箭衝上雲霄,片刻之間,五顏六色的焰火組成一個個巨大的圓臉貓頭鋪在空中。
林重華瞥了懷裡髒兮兮的橘貓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橘貓傷心的縮成一團兒一動也不敢動。
……
“崔榕,你最好給我個說法!”元桑榆給自己拍了兩道風決,飛速的在廝殺的人群中找到了崔榕。
“郡王呢?”元桑榆手腕一抖,銀針穿過飄起來的綵衣,僅僅只是留下了兩個窟窿,減緩了綵衣的動作。
元桑榆咬牙道:“當初就應該燒了它們!”
不久之前元桑榆正坐在馬車裡美滋滋地吃冰沙,一個貓頭煙花突然綻放在空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眼尖的注意到箱子上的封印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鎖釦“咔噠咔噠”的自己響了起來。
“喂,那邊的人,離開箱子!快點!”元桑榆喊道。
然而來不及了,又一道煙花淹沒了他的聲音。
在商隊的背後,成套成套的綵衣彷彿被人驅使一樣,從箱中爬起,擺出人形,開始攻擊離它們最近的人。
輕薄絢麗的絲綢此刻變為最鋒利的刀刃,如同壁畫上的九天舞女,輕輕一揮,一大片血霧就從人脆弱的脖頸處噴湧出來。
“啊——”
慘叫聲不絕於耳。
元桑榆連滾帶爬地從車上跳下來,踹開一個被嚇傻的隨從,拔出他的佩劍,施加兩道金決後揮砍起來。
“跑什麼跑?就這還敢自稱縱橫南北,行走江湖多年的老牌商隊?呸,我都替你們丟人。”
說著,元桑榆挽著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半弧,瞬間將撲上來的綵衣刺得一個踉蹌。
衣服彷彿失去生命,軟趴趴的落在地上再起不能。
當一樣東西能被殺掉後,人們對它的恐懼就就會大大減少。
元桑榆喘著粗氣,把砍得捲刃的劍扔在地上,踏過沾了血,四分五裂的綾羅綢緞,去找崔榕討要林重華。
“他人呢?要是沒了我讓你們一塊兒和這些破衣服陪葬!”元桑榆粗暴地拎著崔榕的衣領,使勁將他從綵衣的包圍圈裡掄了出去:“那邊的廢物,接著!”
隨從們驚慌失措,宛若縮頭鵪鶉般聚在一起,“砰——”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大肉球砸得暈了過去,更有甚者斷了幾根肋骨,哀嚎著被壓在人山下。
“唔。”元桑榆捂著被血浸染的手臂,躲過了綵衣的又一次攻擊。
*&,虧死了。
就不應該出這趟門。
下次說什麼也不來了。
綵衣猶如潮水般圍了上來,元桑榆眼中的世界開始扭曲,但大腦卻活躍起來,清醒異常。
就在元桑榆思考著對策的時候,“騰騰騰~嘣!”
%&*,又來。
再來他就真的要跑了啊。
元桑榆發現了,貓頭煙花每響一次,綵衣的攻擊速度就增加一倍,他之前數過,整整爆了二十三次煙花,那麼這一次……
明亮的焰火如同逆飛的流星斬破漆黑的天空,化作流光溢彩的桃花轉瞬即逝。“唰——”一簇火焰攀上彩衣,只消一會兒綵衣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被主人扔進火堆燒為一抹灰燼。
林重華抱著貓悠閒地從火光中信步走來,如果不是他的衣領翻線,臉上黑一塊白一塊,還有懷中圓滾滾的髒貓,光看神情真的會以為他只是在買菜恰巧遇見而已。
元桑榆激動地撲上去:“林重華,怎麼樣?”
林重華看到是元桑榆,提著的一口氣終於繃不住了,腳步一軟,身子虛晃,幸虧元桑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怕不是要面朝大地親密接觸了。
“這麼涼?”元桑榆悄悄地握住他的手掌,忍不住“嘖”了一聲:“你遇到了什麼?”
……
不好說,這事得從哪裡說起呢。
林重華從屋子出來後,以為有人要燒死他,於是想逃離火場。
結果發現越跑火越多,路彷彿沒個盡頭似的。
林重華停下腳步警惕地看向四周,他深知這是中計了。
崔榕是商隊的主心骨不能走,元桑榆作為後備戰力資源必須留在隊伍中以防突生變故,林重華又不習慣與人合作,所以現在幽深樹林中只有他一個人。
……討人厭的東西又來了。
“難為你們了,從武戎道追到安谷,好不容易找到下手機會了,想必很是得意吧。”林重華笑道,模糊的字音迴盪在樹林中似真似假,如夢如幻。
“誒呀呀呀——小弟弟怎麼這麼不小心碰到姐姐我了,真是懂姐姐的心啊。”聲音從四面八方來,言語之間確實有掩蓋不住的得意神色。
那女聲愈發放肆起來:“姐姐真的很喜歡你呢,若不是有任務在身,陪你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
一具帶著雜耍紅臉面具的白影從林重華背後閃過,偷偷用涼風吹向林重華的脖子,不等他轉身,有倏然跑遠了。
林重華把吹亂的鬢髮別在耳後,皺眉,裝神弄鬼。
“姐姐有心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們在做什麼嗎?”
“憑什麼?”
“做事留一線,他日好相見。”
“說的也是,姐姐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吧。”女聲道:“無非就是拖住你,去殺那個叫元桑榆的小子嘍。”
“哦?我還以為要殺我,呵,白擔心一場。”
“嚇到了吧。”女聲得意洋洋。
“不過為什麼?無論怎麼看,我的腦袋顯然都比那個小醫師更有價值吧。”
“因為你是林重華啊,雖然你打傷了竊藍,弄丟了蘇英和伽藍,破壞了我們的計劃,但是我們不想殺你。
嗯,準確的來說應該是‘老闆’不想殺你,他不讓動的人誰也不敢碰。”
“這麼說來,我還要感謝這位‘老闆’,居然如此看重我。”
“沒辦法嘛,誰讓你手中有入場卷。”說到這,女聲似乎有些失望:“邀請名單上有你的名字,我只好忍一忍,不能動你了。”
“是啊,難為姐姐你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敷衍我,這般好意我怎忍心辜負呢。”林重華道:“可惜了,我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林重華不徐不疾的彎腰放走橘貓,上前走了兩步,露出一抹真摯地微笑:“姐姐可以給我一個報答你的機會嗎?”
“啊?”
林重華含情脈脈道:“我的意思是給我一個留你全屍的機會,可以嗎?”
……
“然後你們就打起來了?”元桑榆挖了一勺冰沙填進嘴裡。
“嗯,就是這樣。”
“你這嘴怪會騙人的。”
“沒辦法,我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身邊路過去殺你吧。”
在林重華的前方一群人抬著另一群人走過,那是被包成白粽子的崔榕,他本人身上倒是沒什麼致命傷,只是全身多處骨折,並且撞到了腦子昏迷不醒。
比他更慘的是被他砸中的隨從們,現在還躺在擔架上口吐鮮血,時不時地抽抽兩下。
林重華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不及時趕到,你們全部都得交代在這兒。”
“如此看來,是我……連累了他們?”
“啊?怎麼會這麼想?元桑榆,你要知道,殺人滅口是壞人必備的良好品質,如果沒有我,沒有你,崔榕只會連殺他們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從崔榕接下浮萍絲社的商單開始,等待他的只有無限殺機。
“那我們,郡王你還打算去不去安谷。”元桑榆道:“太危險了,要不等裕安和安德來了再說?”
“去啊,當然要去。”林重華拿出那張戲票在他的眼前揚了揚:“他都把名字寫上了,可不能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不知何時,原本背面一片空白的戲票,浮現了一行行龍飛鳳舞的黑字。
……
這是一段發生在林重華將要離開武戎道,出發前的故事。
朝陽初升,帶來新的一天。
林重華睡眼惺忪迎接黎明,打著哈欠爬下床,差點沒被打地鋪的元桑榆絆倒。
元桑榆半夜來敲他房門,說是害怕竊藍帶人來報復,舔著臉非要和他擠在一起。
一起睡就一起睡吧,偏偏這小子手腳不老實,左一錘右一腳地把林重華搞得黑眼圈都出來了。
最後小郡王實在是受不了了,另要了一套被褥鋪在地上,把元桑榆踢了下去,這才安穩睡到天亮。
桌子上,一束百合花沾著晶瑩的水珠立在透明水瓶中,晨光穿過玻璃折射出不同的色塊,映在未啟封的信件上。
林重華洗漱完畢,兩封信箋被戲票壓住,疊放在桌子一角,林重華習慣性地抽出最下面的一紙信函。
該信字跡有力清瘦,結構清晰,一看就知道是受過良好的教育。
林重華往下一看,果然見到熟悉的名字。
“酈珠致林重華,
郡王臺啟:
自常安一別,長荷雲情,別來星序頻移,未由一晤。
時燭燈枯盡,唯將封書依託,望他日再見。
有關……(略)。”
林重華會心一笑,公主還是這樣,萬事以國事優先。
接下來是另一封信。
“燕十六致林重華,
字諭重華:
想來想去,有一段日子我們沒見了,我給你寄了點好東西,希望你會喜歡。”
林重華翻找那堆包裹,小吃,衣物,玩具,各種各樣的特產讓林重華眼花繚亂。
這哪是“點”,燕十六這是把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買了吧。
嗯?
他找到一個楠木盒,寄出人署名也是燕十六。
盒子質地溫潤,顏色暗沉,林重華懷著好奇心開啟木盒。
裡面是一個玉佩,刻成了神女像,惟妙惟肖,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壽山石?
估摸著這就是進入祈海天后宮的憑證了,這可是個好東西,一般人窮盡一生都未必見到,燕十六居然能搞來,也怪不得十三行那群老商客對他服氣。
“致尊敬的隴西郡王:
為了更美好的明天,值此佳日,良辰美景,諸事順意,誠邀請您在八月初一光臨戲社。
貴方需要的全部費用將由我們承擔,如能大駕光臨,我們將不勝感激。
順致敬意!
浮萍絲社
全體成員
七月二十五號。”
非常奇怪的一段話,只寫了日期,卻沒有告知地點,寫這封信的意義何在?
怎麼說呢,看完更不想去了。